踏着飞尘飒飒,宋歌穿过血雾人海,寒芒凛然,将他一双眼映得极亮。男子的眼球上布有许多血丝,眼睫边上也凝结着细小血块,分明是疲惫至极的模样,却偏生让人感觉到几分意气,仿佛借之便能穿越四周截挡的刀枪,到达他所想要到达的地方。
枪头的红穗被血打湿贴在枪身上边,男子一路疾奔,血水染红了他的面庞,沾着尘灰黏在上面,可他的眼睛却实在亮得不像话。眼看着接近了目标,宋歌勾唇,像是得意。
说来也怪,他分明是从人群中冲出来,一路遇到不少人相阻拦,然而不知怎的,却愣是冲到了最前边,手中还拽着一批从陈军那里抢来的马匹的缰绳。
“上马回营地,我会派人掩护你们!”
朱心动作利落地带人翻身上马,却也就是刚刚做好这些,敌军瞬时围绕过来。
枪戟一旋,不过眨眼的功夫,宋歌挑落两人下马,夺了把刀递给朱心:“快走!”
接过长刀,女子的第一反应不是驾马离开,而是弯身朝前送去,斩下一个陈兵,动作干脆娴熟得像是做过许多次。
来人渐渐变多,乾元军本就不敌,又是打了这么久了,如今双方都在发狠,这般应对起来,当真有些吃力。
正是这时,左后侧有利刃破风的声音传来——
宋歌闪身回手,长枪在他手中一旋,枪尖划过那人脖颈,利刃割破皮肉的闷响被覆盖在嘶吼声中,而温热的鲜血却隐隐盖过寒芒,随之顺着枪身流到他的手上。
抽暇回身,宋歌眸色焦急:“还在这里做什么,带他走啊!”
一柄短刀自朱心的袖中甩出,正正插在不远处作举刀状的小兵胸膛处。
她眸光冷彻,却在反身的时候皱了眉头:“我带他走,那你们呢?”
陈军是狠了心要至即墨清于死地,她当然知道他们不能留在这里。可在这种情况下,要掩护他们离开场上,需要付出怎样的代价,会产生怎样的后果,不用想都猜得到。在她的手上亡过多少人命,朱心数不清,也从不在乎,可现在却不愿看到这般场景。
手上动作不停,割破一人喉管,宋歌勾唇,极是随意:“你们先走就是了,这是战场,打仗哪有不死人的?”
打仗哪有不死人的?
他说得轻巧,可那一瞬的触动,她却大概永远都忘不掉。
她到底还是不了解战场。
这个地方的残酷和热血,她什么都不懂,什么也无法体会。
可即便无法体会,她却将之深深记住。说起来,这真是她永生难忘的一日,因便是这一日,宋歌为营救他们,下令派人掩护他们离开,自己率兵拖延住陈军未让他们追上。曾经他佯作无意说出那几句近似承诺的话,而今果真应验了。
如宋歌自己所言,他真的撑到了最后一刻。
然而,凡事总需要代价相换,而实现那句话的代价便是他的命。
原来,这个世界上,真的有人会愿意牺牲自己的性命保护另一个人,无关其它,只为信义,那是独属于男子的义,要分类的话,爱情亲情友情似乎都算不上。这样的感情,直至最后,朱心也不知道该如何定义。
宋歌不是不惜命的人,他也有在乎的事,有想要守护的人,他也答应过一个女子,这次回去,便给她一个答案。那个答案他其实在来的路上便想好了,他想回去亲口对她说出来,老天却终究是没有给他这个机会。
他一直觉得,生死面前,哪条命都是平等的,不存在谁比谁金贵,谁比谁低贱。可他更知道,生命是一样的,每个人肩上所担的东西,却各不相同。
对于家国,那个人到底比他更重要些。
有些事情必须得做,也需要人去做,每个人来到这个世界上,都该有自己的使命罢?这样说来,结局也是注定的罢?
也许,在他选择走上这条路的那一刻,就注定了,他会死在这儿。
但不管怎么说,能活一遭,已算赚了。
望着他们渐远的身影,回过身来,宋歌微微勾唇。
不多时,几番混战,他原本俊朗的面上多了数道伤疤,其中一道从眉骨延至嘴角,划得很长很深,皮肉都翻开,单是看着都觉得疼。可宋歌却半点么有感觉似的,唯一的想法,也只是觉得这血迷了眼睛,看东西不方便。
战场这种地方,在来的时候,就该做好死的准备,虽然他们来此并不是为了求死,但许多东西都是不定的,谁也说不准下一刻是什么样子。
如今乾元之军折损大半,而陈国却有援军不断加入,似乎不管牺牲多少,他们的背后都还有无数的人,这样的对比,叫人单是看着都觉得绝望。
但宋歌想,投入了这样多的战斗力,他们不可能一直这样和他们死耗,这一波援军应当是他们的最后一波。事实证明,他猜对了,可那又如何?即便知道这是最后一波,对方不会再有兵马加入,他们也敌不过。怎么都不可能敌过。
尤其,或许因为这是最后的缘故,对方这一批动作的也来得格外勇猛。莫说他们如今已是力竭,便是没有折损,他们与陈军也实在算不上势均力敌。
如今看看,此战几已定下,他们要败了。
而在这样最后的时刻,他还能做些什么呢?
环顾四周,看清如今局势,宋歌心下一沉,眼底划过几许暗涌。
便是在这一刻,他做出了个决定。
在沙场上,要将注意力吸引到自己的身上,是一件很危险的事情,虽然他本身已经足够显眼了。右手举枪高扬,那个满面血色的男子眉目肃然,声音极沉,再寻不见半分从前的恣意纨绔,他的声音响在沙场中间,像是要将战鼓雷鸣都掩过去。
“右翼随我留下断后!除此之外,全军撤退,回营地,关城门!”
回营地,关城门。六个字,事关多少条命的一个决定。
可他能怎么办呢?
如今战势已定,此战他们必败,那他唯一能做的,大概便是将能撤走的人尽数撤离,将伤亡人数减至最少。这是他最后的办法,也是现下他唯一所能做的事情。
宋歌想着,左右那个人回来了,只要他们没有全部覆灭,他总有办法再起东山,总能再拼回去。
那一声号令让在场的所有人都惊愣住,乾元军中几名老将闻声甚至呆愣了一瞬,然而这些所有的情绪变化也只是发生在这片刻之中,毕竟生死之际,谁也拿不出多余的空暇放任情绪波动。
没有人想死,生活就算有再多不如意,但人们总还想活着,这是真的。可是,在这种地方,谁都不会愿意先走,这也是真的。
右翼一队闻言立即围冲上来,而宋歌见其他人不走,厉声再令,叫吼声甚至盖过战鼓,几乎要将天都撕开一个口子。可陈军怎会这样轻易放过他们?陈军副将率人围攻上来,手中长刀直直向着宋歌命门劈去,叫他一时间无暇顾及其它,连应付都很是吃力。
受伤的右臂被对方一刀震得几乎脱力,在躲开对方挥来长刀的下一刻,宋歌咬牙拽马起身,悬起银枪直直刺下,却不防对方闪身晃过。可他晃过了,那马儿却没有,是以宋歌一枪刺进马头,那副将惊呼一声顷刻提气点步跃起,踢下身后己方士兵,稳稳落在马上。
可他刚刚停好,宋歌又是一枪送来,由上而下猛劈,枪意凛然,最是杀招。但能做到副将,对方也不是没本事的,只见那人仰身一侧躲过,可刚刚准备立起,却没想到眼前男子转了方向,挑落一把冷器向着此处掷来。
如雷电天降,一弯斧斜斜斩来,顺着寒芒一闪,自肩头削去他一只手臂,霎时间,血柱如涌,他发出撕心裂肺地一声惊叫,尚握长刀的断臂落地,带出宋歌一个冷笑。
却也就是这时,宋歌听见不远处传来一个汉子的声音:“要走一起走,要死一起死!这还在打着,就叫我们撤了,没有这样的道理!”
心下一震,却只须臾便敛去这般震撼。
对方副将落马而主将未至,对于他们来说真是个好消息。但纵是如此,也不足以改变这场战势,而那唯一的好处,也不过是好在他们的撤离能够更有把握。宋歌一边提送枪戟,一边仍是顾忌着己方之军。
宋歌向着对方怒道:“少他大爷的废话,老子才是将,你们都得听老子的!怎么,你们想造反不成?走!”
一边吼着,一边抓过己方小将命起带人离开,眼见战况愈急,宋歌心下发焦,眼睛红得像是烧了团火在里边,叫人莫敢逼视。
而那些士兵们呢?那些汉子最是铁血,平素做事也干脆果决,却在这一刻犹疑起来。其实他们不是不知道宋歌的考量,也真的不是不顾及大局,只是怎么能在这样的时候离开?兄弟们还在拼命,他们怎么能走呢?
如今是白天,天幕该是蓝色的,却被战火烽烟染得一片灰蒙,透不出半分光亮,像是他们无望的前景,一片死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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