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并不是很喜欢奇迹度假村这个名字。
我对于两种气质截然不同的东西相结合莫名的有点排斥,但这并非说我不接受西洋物件的本土化读音。巧克力就是很美妙的三个字——它的信达雅快要拿到满分了,看到字面就能联想到深棕色的柔软而有丝滑质感的甜点。不过这也可能是后期培养成的大脑内应激反应。
但话又说回来了,哪样东西不是得给一个先入为主的观念呢?奇迹这个词也是如此。如果说是奇迹之花,便不会觉得突兀,好像奇迹这个词生来就是诗意的,就是从诗人与剧作家的笔下写出来的,或者活在歌唱家的歌喉里与画家的颜料盘内。
村的气质也在不同时候会有不同,提到法国群山环绕的山村与中国遥远的土家村庄时候有着不同的氛围。
但一旦与度假这个词合起来成为一个复合词之后,那么大多数就只剩下了尴尬的不伦不类感。
很可惜,这个时候没有逃出我口中的大部分,奇迹二字还如同火上浇油一般让语境更加糟糕。
以上是我腹诽内的碎碎念。
因为我正在和一个初次见面的——近乎于不认识的——男性,一起,走路。
用更准确的语句描述是,我在被指路,用一种直观的方式。
他带着我走。
我不确定是不是喜欢戴面具的人都是有点奇奇怪怪的(这其中不包括我自己,我自己的面具早就被一把火毁掉了),不过他的行动轨迹很异常。我很长时间内都有着能够判断出陌生人好意或坏意的能力的。从广泛意义上来说,生活中的人——以一种普世价值观来评价的话——好人是多于坏人的。
不然监狱就会用来关那小部分好人了。
不过这有个前提,那就是不能给人可乘之机。在坚守善意却一无所得,昧着一点点良心就能有眼前即可得的收获的时候,人的选择轨迹将会无法预测。这样看来,进行无人售货商店与街头仅靠自觉的雨伞借用,并美其名曰诚信交往都是傻瓜的范畴。钓鱼执法的执行者们意料到了一团糟的结局,然后借题发挥抨击人心不古与道德沦丧。
扯远了。
我只是想表明,我今天状况不太对劲。
碎碎念是我缓解尴尬的一种症状,显然今天这个情况已经达到巅峰了。
——太尴尬了。
他一路上都不怎么说话,只是在路过交叉口的时候会示意我要转弯或者前行。
在这个基础上,他也尽量不用语言去表达,更多时候用的是手势。
我一直盯着他手里的箱子。
我的箱子。
其实贵重物品不在里面,但很多不值钱的东西对于工作来说很重要,如果丢了的话是一次较为毁灭的打击吧。
他拿着我的皮箱显得很轻盈,仿佛里面塞的都是些棉花。天地良心,我这么一个热爱工作的穷人,自然是把能装的东西都硬生生地塞进了这口皮箱。它粉色的漆皮都因此而摩擦掉了很多地方。
男生的力气看来真的是会很大啊……
我莫名想起了顾齐。
顾齐的力气不是很大,他虽然是理科班的学生,但是那个班级的女生们出其得多,他在教室里的时候承担换水的任务。他总是逞强一个人换,一个一米八的高个子,却换得勉勉强强。透过望远镜看着他尝试两三次才扛起一个水桶,当时真想替他做了这个工作。但是他不是只有一副骨架子的重量的瘦子,从楼上一跃而下的时候我也是费了点力气的。
我收拢了思绪。
“别看箱子了,不会弄坏的。”
他说这话的时候没有看向我,而是盯着前方。实际上,因为我跟在他的身后,我并不能判断出他眼神的方向,或许是向前,向左,向右,但绝对不是向后。
他的话真是没有道理。
鬼担心他弄坏了箱子。
退一万步说,弄坏了箱子也没什么,给我完完整整地还回来里面的东西就已经是谢天谢地,我得烧香拜佛感恩戴德了。我每次看他手上轻巧的动作都心里一揪紧。
大哥,里面的仪器把我卖了也赔不起。
虽然我感觉自己还挺值钱的。
“你还是让我自己——”
“前面左转。”
他压根不给我回复的机会。
箱子的确很沉,虽然这是在工作期,但这次的我好像格外疲惫。三十天的休假转瞬即逝,没有留下什么,反而让我的双手更加沉重了,脑子里的房间涂满了白色的浆糊,在里面灌上了水泥,可能还偷偷塞了几根钢筋进去。
换做往常,我绝对乐于让别人帮我提这个皮箱。
问题在于,现在算是往常吗?
他很认真地看着路,让我走在靠近右边的道路,提醒我跨过地上的水坑,在有车的时候伸手挡着。最传统的英国绅士也没有那么体贴与细致了。
坏人如果坏成这样,那么心甘情愿上当受骗的女孩子一定很多。这个骗局如果继续下去,那大概就不是骗局了吧。
哪有骗子是这样的?
好心得不像话。
糟糕了,我的话好像越来越多了。
我指的是,内心话。
我的生肖是,内心戏精。
在我回过神来的时候,才有心情端详他的样子。
面具男子有着一头柔软如海藻的黑色短发,不用触摸也知道顺滑无比,给予了夏日的阳光折射的一个支点,阳光在他的头顶转弯盘旋,一点点熨过他的发丝。
说起来,我才发现他穿的是一身笔挺的西装。突出的是,胸前考究的樱花胸针设计上有点女孩子气,我看不见他的脸,但是觉得肯定很合适。
这种莫名其妙的感觉简直要贯穿我跟他今日的见面。
“你的胸针……”
啊,说出口了。
内心戏太多的副作用就是有时候会把不该说出口的话不小心念出来。
我的错吗?
大概是我的错吧……怎么办,假装没说过吗?怎么可能嘛,在这个寂静得只剩下蝉鸣——甚至刚才连蝉鸣都停了的地方——只有我的话,与我们两个人的呼吸声与心跳声。
心跳声能够压过我的话语吗?
也许现在可以吧。
扑通扑通的心跳声,紧张的缘故超过一半,肾上腺素分泌达到顶峰很刺激,在不剧烈运动的时候有如此刺激的感觉,跟三千米长跑考试前的焦虑有得一拼。
我是个自来熟的人,但是与殿堂级的自来熟在一起,我觉得我是那么的羞涩和内敛,醉酒感又浮现了,攀爬着上了脸。
被太阳晒得晕乎乎的。
他回过神来,停下转身看向我:“你说胸针吗?”
“嗯……胸针。”我唯唯诺诺地点点头。他看到我这个反应却笑了,细碎的笑声从面具与脸颊的空隙中漏出来,砸在清凉的石板街上。
我摸不着头脑,越发觉得莫名。
“你笑什么?”
“觉得你很拘谨。”
他拘了拘自己的笑容,用一个好像认识了我很久的老熟人的语气平淡地说出了这句话。没有什么不自然的,除了那难以排除的杂音。
“我不拘谨。”
“你的声音不会说谎的。”
“哪有——”我还想再说,但一下子捂住了自己的嘴。说的越多错的越多,我就不应该跟他心平气和地说下去。
诶?心平气和?
我难道不应该敌视他吗?在刚才的一段时间里,我的视线已经脱离了装了我全部家当的小皮箱,而挪到了他的身上。
糟糕了糟糕了糟糕了!
我赶紧将眼神放到他应该提着小皮箱的右手。
空空如也。
他的右手,什么都,没有了。
惊了。
他的人还在这里,但是我的箱子呢?我的箱子去哪里了?这是最高级的骗术吗?在刚才路过的人里面有他的同党拿走了箱子吗?
????????
我惊讶了,我紧张了,我激动了,我愤怒了。
我近乎于扑的姿势扑到了他的右臂上,翻过了他西装右侧的所有口袋,裤子口袋也没有放过。
“我我我我我我的箱子呢!我的可爱的亲爱的最重要的小皮箱你放到哪里去了!”
我语无伦次。
他——
“噗嗤。”
他笑了。
这是嘲笑。
不是“这是嘲笑吧”,而是“这是嘲笑”。
如果这点区别都分不出来,我白活这十多年了。
他、在、嘲、笑、我。以一种最为明显的姿态,从鼻子里发出嗤笑声来表达他内心对此的想法。
“就不允许我手酸了换个手吗?”
他举起自己的左手,在食指与中指指肚上轻轻松松地搭着的正是我的皮箱。
我给自己下了症断书了,脑癌晚期,病因是脑子里全是黏稠稠的浆糊——也可能是早晨喝了一半的白米粥。
“别多想,我没嘲笑你。”
他话语带着笑意。
我想要多反驳两句。
他一个“嘘——”把我的话噎回喉咙。
他停下来了。我们站在一片竹林子前面。夏风不瑟瑟,席卷日光暖意,响着铃穿过成群的竹叶片。
奇迹度假村五个字被重新定义了。
竹林不俗气,风声也不俗气,所以奇迹度假村五个字是可以被原谅的,即使不伦不类,但就像巧克力也听起来不像chocolate的一样,在脑海中重新匹配了新画面后就会柔化一切尖锐的不和谐处。
他缓缓又缓缓地等我环顾,然后对我说话——他的声音像是不同于这个季节的春风一样——说了两句话:
“到了,这里就是奇迹度假村了。
“诶,对了,还没问,你要找的是哪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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