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1711年,清康熙五十年。
腊八这天,皇帝没有像往常一般,批奏折至夜深。
身边伺候的李德全,早已是半佝偻着腰,头发花白了七成的老人。
“李德全啊,”
“万岁爷您吩咐。”
岁月的打磨,让主仆二人少了早年间的斗嘴,只平添了温暖的情意。
“今儿个你喝了腊八粥没?”
“多谢万岁爷关怀,奴才早间已喝过半碗。”
“怎么,今日身体不好?没胃口?”
“咳,老毛病了,倒是万岁爷您,近来用膳也进的不香。”
皇帝嘴边淡淡地挂了一抹笑。
“李德全啊,朕啊,真的是老了吧,总是患得患失,还会突然想起这个记起那个的。”
“能被万岁爷记挂着,真真是几世修来的福气!”
倘若是十几二十年前,李德全必会如此作答。
可是跟随康熙大半辈子了,见多了说多了人也老了,自然不会再需要溜须拍马阿谀奉承,只要说话得当就行。
于是,李德全便顺着皇帝的话头接话。
“万岁爷,您是又伤心了吧?”
“咳……”
皇帝感叹了一下。
十一月二十,良妃薨了。
“当初啊,内务府给她挑的那几个封号,朕瞧着都不好。”
“是呢,万岁爷可是苦恼了好一阵,奴才是很久没有看过万岁爷为哪位娘娘那么上心过。”
“‘良’字,满语含义为:忠厚,善良。朕觉着与她甚配。"
公元1700年,清康熙三十九年,封凝晖堂卫氏为良嫔。
公元1709年,清康熙四十八年,又晋良嫔卫氏为良妃。
“当时是多大的荣宠啊,万岁爷您单独晋封。”
卫嘉淼当时已经开始久病缠身了,皇帝心疼她,想着晋封一次,当做冲喜,兴许卫嘉淼能恢复些。
卫嘉淼也挺争气的,晋为良妃后,身子骨也日益好转,不久就可下床,皇帝大松了一口气。
谁知道,也只是撑了两年。
人到中年,越是见不得生离死别。
“良妃她,真的很好。”
“可不是,老祖宗那会儿,就全靠娘娘伺候着,老祖宗去了,娘娘还硬是守了梓宫三年。”
李德全不由得也红了眼眶,许是真的受了触动。
“胤禩,她也教导的很好。”
八皇子胤禩逐渐长大,皇帝感念卫嘉淼对太皇太后的照料与付出,特命胤禩可以回到她的身边。
“十七岁就封了贝勒爷,八阿哥也是个争气的。”
“是啊,他性子还挺像他额娘,沉稳,大气,学业上也肯努力钻研,琴棋书画骑马射箭样样拔尖。更难得的是,他与太子兄弟和睦,丝毫没有嫉妒之心。”
李德全不答话,笑了笑,不置可否。
皇帝沉思了一会儿,半盏茶的功夫。
“还有容若啊……”
“万岁爷,您……”
“过几日便是十二,他的……”
诞辰。
“多少年了,李德全,恩?”
“回万岁爷,二十六年了。”
“呵呵呵呵,二十六年了啊!”
李德全不做声,嘴抿成一线。
“李德全啊,今年新酿的酒可有好的?”
“回万岁爷,这参酒您看成吗?”
皇帝垂了一下眸,应了一声。
很快,李德全让小吉子温来了一壶。
“恩,不错。”
勤政殿里的暖火盆里,上好的银骨碳烧的哔啵响,再喝上一口新酒,确实暖了胃也暖了心。
皇帝心情好了一些,脑海中也开始闪过那些他深爱的喜爱的人的身影:太皇太后,皇额娘,赫舍里,良妃,纳兰容若……
他一口一口地喝着酒,不算喝的猛,但也绝对不是慢条斯理,似乎是不想让酒变凉了。
李德全也没劝,安安静静地在边上候着。
“李德全,扶朕去歇着吧。”
“诶。”
李德全赶忙招手,让小吉子上前帮一把,俩人慢慢地把皇帝扶到偏殿,服侍他歇了。
“师傅,万岁爷这是怎么了?”
俩人退出来后,小吉子问了李德全,他是从没见过万岁爷如此这般。
“没什么,咱们呀,只负责把主子照料周全,就是了。”
然后,李德全甩了一下手上的拂尘,悠悠地回自个儿的房间。
公元1695年,清康熙三十四年。
秋天,曹寅的楝亭又有客人来访了:一位是庐江郡守张纯修,另一位是江宁知府施世纶。
三人在楝亭秉烛夜话,张纯修即兴作了《楝亭夜话图》,然后三人分别题咏。
往事再现,往日难再。
题咏的主题便自然而然地落到了三人共同的好友纳兰容若身上。
“十年了。”
施世纶不禁感慨。
“子清兄题的什么?”
张纯修上前,就着烛光,观瞻那尚未风干的墨迹。
“家家争唱饮水词,纳兰心事几曾知?”
“是啊,几曾知啊!”
张、施二人表示赞同。
“顾先生呢?”
施世纶开口。
“他呀,兆骞、容若先后病故,令他悲痛不已,在容若兄病逝的第二年即回归故里,在家乡无锡的惠山脚下、祖祠之旁修建了三楹书屋,名之为“积书岩”。从此避世隐逸,心无旁骛,日夜拥读,一改风流倜傥、热衷交游的生活。”
“恩。”
不知是谁不由自主地沉吟了一下。
张纯修又似乎想起了什么,打破了沉默的气氛。
“那位江南才女呢?是回了江南还是留在京城?”
曹寅略微组织了一下语言,将当年他所知道的事详细地说了一遍。
“容若兄虽然去了,却给沈宛留下了一个孩子。”
“什么?难道就是那个三公子?”
“正是。当年沈宛发现自己身怀遗腹子,也不敢声张,本想回到吴兴,安安静静生活,不知北园里哪个下人偷偷传信告知了明珠大人,这才瞒不住的。”
“唉,这也怨不得明珠大人,毕竟刚刚痛失爱子,他怎么忍心眼睁睁看着自己的亲孙子再遗落在外。”
“话虽如此,只是……”
他不应该用威胁的手段逼迫沈宛。
而且,也没有让家里人和外人知晓这个遗腹子的亲生母亲,只是一位平凡的才女、艺妓。
纳兰明珠给这个孩子取名为富森,也顺理成章的让没有儿子、并且身为纳兰性德正室的官语晖养着。
张纯修听了这些,颇为遗憾,因为纳兰明珠的下场也不是很好,叶赫那拉家也没有了往日的生机。
公元1688年,清康熙二十七年,纳兰明珠因结党营私被弹劾。
皇帝很快下令,撤了他的大学士,虽然一年后官复原职,却再没有受到重用,只得庸庸碌碌过完余下的二十年。
二十年里,他无比思念儿子,却又要想尽办法保住家中根基,无非是想让纳兰容若的子嗣能过的平安。
“这些都不重要了,今日我们难得一聚,又一起感怀容若兄,自然是要好好喝上几盅!”
三人很快收拾好心情,在园中痛快畅饮了一番。
此时,京城的香园里,也有人同样在伤感。
“小妹,你又是这样,天凉了也不多添件衣裳。”
江轩宇为沈宛披上了一件披风,内衬是棉,虽然不厚,却足够暖。
“又在……想孩子了吗?”
沈宛微微侧过头,不知有没有在看江轩宇。
“不,从他离开我的那一刻,我就忘了我有个孩子。”
“哎……这些年,苦了你了。”
“我只是,想起了一件事。”
“什么?”
“走吧,吃饭吧。”
沈宛挽上了江轩宇的一边手,俩人朝花厅走去。
她脸上带着淡淡的笑,一切都不重要了,只要,我记得就好。
公子啊,你一定不知道吧,我们的初次见面,是在紫禁城里。
那日,是太皇太后的生辰,而我是在殿上献舞的人,你就站在皇帝的身旁。
我戴着面纱遮住了脸,但是你我一瞬的眼神交汇,便让我心甘情愿沦陷。
我早就知道你是谁,见到你的真容,我就更加喜欢你了。
这些,你都不必知道,只要我记得,就好……
“来来来,尝尝新酿的高粱酒……”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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