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氏知道此事,已是翌日辰时以后。
欧阳乐并不用医治,那血肉早已固结,这几道“沟壑”,恐怕会永远“卧”在他脸上。他的笑,再也不能“迷人眼”。
不无奇怪。
柳氏只说几句“眷注”之言,未问原由,即便离去。
欧阳乐历经冷暖俗情,并不在意,就在房中安心休息。半年以来,他几乎未有真正的“寐”。
“呀?”当柳氏来问温韬的卧处时,李茗彤眨眼连连,满是疑惑。她知道,阿孃“有欺”。但她不爱猜忌。更不善猜。以为甚么,当是甚么,比之猜,她好“觉”。
温韬无伤,但他十分痛苦。
眼前仿佛混沌,他正迷失其中。四周不时荡着几种声音:
霍霍的磨刀声,嘈杂的谩骂声,以及妇人的呻吟,甚至……还有温秀的声音。
他在混沌中四处乱窜,欲寻声见人,奈何不得。
忽然,眼前出现了一点火。
正是这一点火,仿佛破开了混沌,竟使天地分。
他依旧合眼,恍惚可觉左右景象:
一婢奉来茶,道:“夫人。”
柳氏仍在观察温韬,却道:“不必。”
那婢未再言,即去。
李茗彤忽当在前,眨眼笑道:“我正渴。”随即伸手欲拿。
那婢竟先饮尽,辄跪道:“小婢再换新茶。”
李茗彤眨了眨大眼睛,扶起,低声道:“我不爱饮茶,只是太渴,你去取水便是。”
那婢点头受命,当即离去。
“彤儿,此子何姓?”柳氏忽道。
李茗彤转了转眸子,道:“温。饮酒温克之温。”
“果然。”柳氏俄而嗟叹,“你小时常问阿孃,在嫁与你耶耶为妻以前,阿孃何许人也,是江湖人乎……”
李茗彤眸有流光,接道:“阿孃愿与我陈述呀?”
柳氏微颔,退卧就坐,道:“彤儿坐。”
李茗彤闻声即坐。
柳氏不觉莞尔,道:“如许急急,在他家不得如此。”
李茗彤点头连连,道:“奉命。”
柳氏自抚手,终缓缓陈述。
世上为何有练气?以人寻求长生也。在有练气以前,世上已有长生之传言。这个传言,便与老子有关。
老子者,名重耳,字伯阳。其母感大流星而有娠。虽受气天然,见于李家,犹以李为姓。
或云,母怀之七十二年乃生,生时,剖母左腋而出。生而白首,故谓之老子。
或云,老子之母,适至李树下而生老子,生而能言,指李树曰:以此为我姓。
其生也,云云无穷,皆见于群书,不出神仙正经。未可据也。
如东晋葛稚川云:洪以为老子若是天之精神,当无世不出……是以伏羲以来,至于三代,显名道术,世世有之,何必常是一老子也。皆由晚学之徒,好奇尚异,苛欲推崇老子,故有此说。
其去之岁,更无可据。故有长生之说。
武者以为练气可得长生,亦无可据也。
因在隋末,一温姓男子不从众流,别出机杼,潜心研究“老子”,耗费毕生精力,终归只得“似或存”三字。其志不屈,临终谓其子曰:“似或存,不可往。然吾志不屈,汝辈须承之不怠。”子孙皆泣涕承命。
及至唐玄宗年间,后代寻得一法,即以“混沌之火”孕育,待其降生,吞而食之。以此炼化“混沌之气”,则长生有望矣。
或母难堪此火,或子夭于胎中……因此种种,始终未成。
以其残忍,柳氏未详述与李茗彤,只择奇妙、有趣者陈说。
“阿孃为何知道?”李茗彤眨眼问道。
柳氏道:“我曾有一姊,嫁与温氏为妻,虽不在一方,然长有书信往来,故知一二。”
李茗彤道:“温韬便是……”
柳氏道:“其子。”
李茗彤眨了眨大眼睛,道:“何以知道?”
柳氏道:“混沌。阿孃发觉温韬有‘混沌之气’。”
李茗彤竟哈哈一笑,道:“阿孃也是练气高手呀!”
柳氏莞尔道:“若让你知道,岂不终日寻我‘练武’?”
李茗彤又笑了笑,道:“我已知道。”
柳氏道:“即将远嫁,知亦无妨。”
李茗彤不觉鼓腮,道:“不嫁。”
柳氏微蹙,道:“欧阳乐之容毁于我第,不得厌弃。”
李茗彤道:“我不在意容貌。”言止却笑。因为她忽然想起了河岸村的那些事:吴莫昏,何柔,老黄夫妻,村正何老……吴莫昏与何柔,正在作什么呀?
“大哥……我……”
“阿柔……”
“我想与你同行!”
“好。”
“大哥,你莫说不许,以前我们流落四方,虽难得饱腹、朝不虑夕,却是我这一生中最快乐的时光……大哥,你说了什么!”
吴莫昏笑了笑,道:“阿柔,我们一齐寻觅小韬。”
这位七尺高的大汉,脸上有一道自眉心贯至上唇的刀疤,这样的笑容在何柔眼中,却是那样的“好看”,于是她红着脸道:“必不作大哥之负累。”
以前相处也当自然,偏偏在成婚以后,变的易羞。情之一字,何其怪哉?
吴莫昏并无变化,依然柔声道:“倘若遇到老黄,便无可再好。”
黄大言虽爱滔滔不绝,却也无意中为他解了许多愁闷,同住河岸村十年,情义其实早已刻在彼此心头。情之一字,何须言多?
何柔自然会意,道:“江湖人,会江湖。”
“不知身在何处?”两人竟同出此言。
浅浅笑,无须言。
“言郎,此又去何处?”久经风霜,陆瑶的容颜依旧美丽。
黄大言驱着驴车,道:“寻觅鬼医。”
“……为何?”车内的声音忽然很轻,但似乎又很用力。
黄大言却笑道:“瑶妹,你说那‘小名兄’的话可信么?”
“……”陆瑶轻轻笑了下,似乎想到了什么有趣的事,“那人……可信。”
黄大言道:“为何?”
陆瑶道:“他也能说趣事。”
黄大言笑了笑,道:“幸好我先遇见瑶妹,否则……”故作停顿。
果然。陆瑶又笑了。少焉,道:“言郎只有一个。”
所谓“目濡耳染,不学以能”,二人相处十三年又十月又四日,自得一点“巧言”。
黄大言好一阵笑,过有良久,方道:“但愿寻得那‘美貌和尚’。”
当今和尚不少见,真正的和尚少见,美貌的和尚……此为何物?
或许是云。
飘在天上的云。
是谓行云。
“行云、行云,在何处?”一位风姿美好的男子在营帐内呼着。
“云在天上。”
“行云,莫戏弄,事在紧急。”
“如比戏弄,君妻岂非更胜?”
“我知你大度,不再计较。”
“如知有,何之娶?”
“事在紧急。”
“王弄蛇蝎之流,你却浊世清流。一流并一流,是上流下流?”
“事在紧急!”康勤终归高声道。
行云,竟在眼前。
康勤不觉揉眼,惊道:“江湖人。”
行云摇了摇头,道:“我始终在你眼前,知为何不见与?”
康勤道:“为何?”
行云道:“急急,则惑。心不在焉,视而不见。”
康勤道:“听而不闻,食而不知其味。”
行云道:“不惑。”
康勤道:“出自《礼记》……事在紧急。”
行云摇了摇头,道:“是刘仁恭击魏州之事?”
康勤神色稍缓,道:“正是。”
行云却道:“你是什么?”
康勤道:“本名康勤,今为朱……”
行云截道:“职司。”
康勤道:“度支盐铁制置使。”
行云道::“征赋完全?”
康勤道:“四镇……皆有所缺。”
行云忽然笑了,道:“再征。”
康勤却道:“足矣。”
行云道:“不足。”
康勤笑了笑,道:“我与各司计算周全,可谓‘绰绰有余’。”
行云摇头笑道:“今后二年,决胜之际。平定中原,在此一举。”
康勤忽而振奋,道:“好,好极!诗经不过于此。”
行云笑了笑,道:“不诗,不诗。”
那双桃眼,眯成月牙,仿佛蕴藏闲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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