宇文邕在城门楼上俯首看得明白,忿怒震惊之余急召潼关城内各路守军将领身临城门楼上冥思苦想破解此阵良策,但是迦兰郡王在潼关城下施展下的太极两仪战阵与三国时诸葛孔明所破解过的太极八卦战阵大大有所不同,众将官一时之间也想不出什么办法破解,好在北齐军队眼下也只是将北周数万禁军团团围堵在战阵之内,并未及时下令发动战阵消灭阵中周军,宇文将军他眼下还不至于有什么性命之忧,为今之计也只得派人快马赶去长安城中,将占星台的天官大人和城中一众真人相士一并请来,或许其中有人可以凭借天眼看出此阵端倪。
宇文邕虽然一向对长安城内的真人相士在长安内外各个道观寺宇之中作法敛财妖言惑众格外龙颜盛怒,依律严厉封查惩治,但是眼下数万北周将士被困敌军阵中,手足无措,命在旦夕,生死系于一线,因此上也只好千里迢迢的命人快马赶至长安城中,将城内一众巫蛊相士与占星台天官一并疾速带来潼关城内,破解敌军战阵,三日之内若是无人能够破解此阵,一律推出潼关城外即时斩首示众,严惩不贷。
……
清琴在太华山下的中军大帐之中一针一线笨拙而又悉心的一心一意为宇文邕或者是一千四百年前这一世里的洛耽,为他精心缝制着手中一件已经就要成形的龙纹洒花青缎披风,料子上的五彩龙纹栩栩如生的就像是一条一条身披七彩云霓的东海苍龙腾云驾雾一般在沧蓝的天空与墨绿的东海之间翻云覆雨的浮游沧海,翱翔九天,清琴在亲手剪裁这两匹青缎时似乎未曾留意到料子上那几条栩栩如生的苍龙利爪上其实只有四个龙爪,那自然是因为迦兰郡王他虽然身为北齐皇族宗室,但是却终究不是大齐王朝的九五之尊,真龙天子,依照规矩身上穿着的自来只能是四只龙爪的蟒袍,宇文邕是一国之君,真龙天子,为他量体裁衣时若是不慎错用了料子,自来就是欺君杀头的大罪,但是这些禁忌森严的皇家规矩与当时当下正在太华山下的中军大帐中心无旁骛的在一心为宇文邕亲手缝制披风的宇文清琴却仿佛是漠不相干的另一个世界里的事情,她管不了这些规矩,但是却也不甚在意这些规矩,潼关城外的天气一天一天温燥炽烈起来,他的身上却还是一袭寒衣锦袍遮风蔽体,潼关不比长安,长安城里的冰窖当中四时储备着千斤专为天气闷燥时候为他一人清火解燥用的酷寒玄冰,还有用井水浸的冰凉的汉中凉皮和樱桃酥酪,但是潼关城里却什么也没有,纵是能将千斤玄冰用车马从长安城里拉来,只怕半路上也早就化了,他的身体一向是极怕燥的,尤其是在三月季节,身上年年都会生出火疖,用金针挑破之后放出毒来,火疖又会立刻化为脓疮,偏这脓疮又最不能见风,因此上他才每年从三月里身披着笨拙繁冗的寒衣锦袍直到人间四月,但是眼看着就快到四月天了,太华山上的三月桃花早已纷飞落尽,山下茅舍间的梨花也就要谢了,他的身上却连一件单薄一些的锦袍都没见换上,兴许是拓跋皇后她刚刚薨逝下葬不满月余,他居丧未及三日就匆匆换上战袍御驾亲征潼关城内,单薄一些的锦袍只怕是在匆忙之间未及随身带来潼关城中,而北齐十万大军压境,潼关城里的百姓又纷纷闻风而逃,将一座十室九空的废旧空城留给齐军兵将,潼关城里现在只怕是连一个像样的裁缝都已经找不到了,还哪里去寻找能给皇上缝制锦袍的御前司制,现在他的衣服也只有她能给他缝了,在敌军军帐之中一针一线的专心为他缝制,缝制好了就连夜赶去潼关城里给他送去,其实不用连夜悄悄入城也是可以的,鸢水尘风不会派人将她半路拦下来的,反正无论如何也是拦不住的。
……
高公公一早就在潼关城外等着她了,原来不管当初鸢水尘风他在迦兰王府里面如何处心积虑的将自己伪装隐逸起来,他的身边看来还是免不了隐匿蛰伏着宇文邕昔日里一手调教出的诸多精明强悍的眼线奸细。
“四月天了,你的锦袍,”她在潼关城上爽然若失的凝眸看着他的眼睛,“快拿回去穿吧,堂堂一国之君,四月天里还穿着一身寒袍,也不怕被天下百姓耻笑。”
“谁敢耻笑朕,朕即刻就叫人砍了他的脑袋。”他在城门上面似笑非笑的含眸看着她说。
“这么晚了还不回去安歇,怕是当真唯恐半夜里被敌军砍了自己脑袋。”
“谁说的,朕只是喜欢半夜里起来看看天上的寥落星辰和半轮明月,只可惜,现下正是夜空上最月落星稀的一个时辰,再过一个时辰,只怕是连天边那道渺渺天河,都要看不见了。”他说。
“天上的星辰一年四季四时星象都不尽相同,你看错方向了,那不是天河,只是一团就要落雨的阴云。”
“朕知道,只是,朕觉得那团阴云,确是和飘渺天河一般美丽夺目,有时候朕一直在想,这人世间的一切,好像都是如过眼烟云一般极其缥渺虚幻,一团阴云也好,一道天河也好,与自己的一辈子其实本无多大牵扯,可是世人却永远都会为此纠结,纠结它到底是一团阴云,还是一道天河。”他说。
“那你呢?”她淡然冷笑的抬头看着他问,“什么时候你也能不那么纠结,纠结自己到底应该是一个草民还是一个皇帝,是应该穿着一身龙袍还是一件布衣。”
“朕只想当北周的草民,”他说,“朕可不想去襄阳城里当一个北齐草民。”
“太极两仪,阴尽为阳,阳尽为阴,反之亦是如此,”她说,“你可以将太极阵翻转过来,将齐军反制在太极阵中。”
“是啊,朕怎么没有想到,”宇文邕喜极而泣之下突然伸手紧紧的将她揽在自己怀里,他知道自己等这一天已经等了很久很久了,就像是很久很久以前的蛛儿在屋檐下痴心的等待着长风吹送来的那滴露珠一样痴心的等待了很久很久……
“你本来就没他聪明,”她负气的一把挣脱开他说,“如果现在还不快些逃回长安城去,就安心等着他将你锁回襄阳城去披枷戴锁的在大街上乞讨示众去吧,说不定还会全身爬满蜈蚣蝎子,北齐后主高纬,听说最喜欢将宫人婢女全身赤条精光的放在蜈蚣蝎子上面给自己取乐,圣上莫要忘了,高纬他现在,不过还只是一个十七八岁的顽劣少年。”
“北齐男人也是十四岁成人,爱妃的记性总是这么不好。”
“去你的,谁是你的爱妃,我现在已经是迦兰王府里的少主人了,地位半点也不比郑王妃差。”
“当然不差,依照北齐皇族的规矩,只有王府里的郡主千金才会被下人尊称为少主。”宇文邕微微怪笑的看着她说,一丝淡淡的温柔惆怅瞬间隐隐的浮现在他战火纷飞中温暖娇艳的一样有如一只深秋带着露水的仙桃一般的青玉额头和面颊。
“本宫知道,迦兰王府里面的眼线细作一直让他防不胜防,不然你也不会那么轻易的相信我们之间的清白。”
“朕当日将你托付给他就是因为他很爱你,和朕一般无二的爱你,朕自幼将你养在身边,日日忍受着你妖媚容颜和酥嫩玉体的谆谆诱惑,可是在你十六岁之前,朕也一样未曾碰过你半根青丝云鬓,爱妃一身红颜玉体,倾世绝美,仙姝妩媚,任何男人爱上你都是该的,只是无论如何,朕在这世界上也只能相信他一人而已。”
“可他到底是北齐皇族宗室,本宫只想问皇上一句,破下太极阵后,圣上你到底走还是不走?”她在潼关城上的旌旗华彩之中微微有些惶恐不安的默然看着他问,一瞬之间,她的眼底已经隐隐散发出一股这世界上最悲伤而又纯粹的妖媚之气。
“不走。”他微微含笑的顿首看着她说,那笑容仿佛瞬间能将天地之间最坚硬的冷冷冰雪融化。
但是生在帝王之家,每一次微笑都已经不能再真心寄托下任何温暖和快乐,虽然他的每一个笑容都骇然能使她的整个世界都转瞬之间云淡风轻的让人感动。
“治国你比他强,可是打仗……”她淡淡的低下头说,眼睛里瞬间凝滞起一丝从前似乎从未生发过的恰似离离乱世之中一抹秋水长天依旧般的深深无奈和寂寞。
“迦兰郡王和他哥哥一样,只要出战,就从未打过一次败仗,只有在十年以前的洛阳城外,险些兵败在宇文护大人手里。”他两眼深深愧疚的炯炯凝望着她说。
“那已经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今日的潼关城里,早已没有舅父。”
“可是他已将一身文治武功,尽皆传授给朕。”
“这么说圣上心意已决,当真要死守潼关?”
“当真。”他说。
“你当真想这么快畏罪寻死?”她突然抬起头来蠢蠢不安的看着他问。
“朕本来就该死,”他说,“朕枉杀那么多无辜,辜负那么多怨女,他们一个个的都从心里恨毒了朕,兴许朕死了就不再招那些人恨了,恨过朕的人以后都可以好好的活着,恨过朕的鬼,也都能够好好投胎。”他云淡风轻的静静看着她说。
“可是人活在世上,还是有的去恨好些,圣上。”她淡淡的抬头仰望起他,就像是深深仰望着海岸线上一座恒久不眠的灯塔。
宇文邕的眼睛似是而非的微微动了一动,为了她眼底那股异常缭绕的淡淡妖媚之气。
“既然你决心不走,那臣妾只好将手中这串珠串,亲手替圣上戴在身上,”她说话间已经匆匆的从怀中撤出一根殷红的丝线,红线尽头,摇摇垂挂着几颗晶莹润头的夜明宝珠。
“既然你决心不走,”她的眼中淡淡的隐藏着一股格外的失魂落魄和伤心绝望,“这串堕夜灵珠,你必须戴上,”她微微无奈的抬头看着他说,但是突然,她的眼睛异常惊愕的骇然在他的胸前恍然定了一定,“怎么,你……”她的眼睛一瞬之间温柔而又暗淡,“既然如此,”她说,“还是直接扔掉算了。”
“怎么,你生气了?”宇文邕听了之后,忍不住从眼底骇然泄露出一丝懵懵的茫然无知和无措,“好不容易亲手串的,为什么那么轻易就给扔掉?”他心疼的问她。
但是清琴听了,却微微无奈的淡淡的笑了,“即是亲手串的,也是在寺院里开过光的,”她说,“这个珠串现在只能给你戴上,若是戴在别人身上,定然会有血光之灾,既然你不要,为了不连累他人,我现在也只能狠心将它扔掉。”她说。
“既然是给朕的,朕当然要戴在身上,”宇文邕说话间已经褪手从脖子上取下自己胸前的一块沧绿色护身玉坠,“这块玉坠想必是没开过光的,给你,”他说,“你可以戴上。”
“圣上不是一心灭佛?”薇音忍不住将那块沧绿色的护身欲坠托在掌心仔细的看了两眼,“怎么这块玉坠子上供奉着的,却是水月观音?”她仿佛是突然之间深深的莫名其妙的不可思议起来,“圣上去岁间还曾亲手将长安寺里的鎏金佛头砍了,”她说,“这是哪个嫔妃送的,怎么如此糊涂。”
“是鸢水尘风,十年以前的洛阳城外。”他淡然如水的轻轻摇一摇头说,目光温柔清澈的就像是一阵淡青天空下不知从何处吹来的温暖海风,瞬间从潼关城上剑拔弩张的生死决绝之中云淡风轻的悄然与她擦肩而过。
“她们都还好吗?”她问他,终于还是忍不住迫不及待的惶惶看着他问。
“一个一个的托阿史那燕的福,朕在大婚当日大赦天下,却倒是全都从冷宫里给放出来了,”他说,“不过现在也就只有云嫔一人怀上了孩子而已。”
“生下孩子之后,你会赐死她吗?”她突然之间有些好奇的急急看着他问。
“也许会,不过她要是愿意自己亲手割掉自己舌头,然后去皇陵里为皇后守陵,朕也未必会一定要对拓跋一族赶尽杀绝。”
“她已经爱上你了,”她说,“还是算了吧,你连皇后都能容下,为什么却容不下她?”
“皇后她本来根本生不下孩子,早在被册封为后时,朕就暗中派人让她从此再不能生儿育女,但是谁想到她竟然暗中收买了朕为她派去的御医,给她每日茶汤中的药量减半,但是那个御医要是不想掉脑袋,自然还是不敢让她顺利将孩子生出来的。”他说。
“你真狠心。”她惊骇之余格外伤心失望的默然摇头看着他说。
“你以为我现在很好受吗?”他淡淡的看着她问,他忽然之间隐隐的感觉到自己现在浑身上下都在微微的震颤,虽然他的身体在这个世界中永远都是在与生俱来的微微震颤,为了他的不安,对这个生来就很残忍的世界不可名状的深深的惶惶和不安。
但是这一次,出乎意料的,是因为他的身体,他的身体现下里竟然已经是这样的轻盈而又消瘦,消瘦的让任何人都无法相信他曾经也有过强韧臂膀,酥润的胸,娇嫩的风吹一吹就要散了的肌肤,虽然他现在的圣颜玉体也同样是潇洒夺目的不容任何女人质疑。
但是清琴至今还是无法相信逝去的美丽终有一天会成为一个女人被无情抛弃的最后一个理由。
因此,她很明白,“你的心里确是很不好受。”她说。
“为什么?”他问。
“因为,你是皇上。”她冷冷的看着他说。
“你这么肯定?”他咄咄逼视着她,眼神之中是无法形容的温柔,坚忍,和不可一世。
他深深的,不可一世的惨然伫望着她,伫望着她眼睛里那两盏常人无法形容的落寞。
他伸手将玉坠套在她的胸前,眼神之中坚忍而又霸道的不容任何人反抗。
清琴的眼睛突然之间深深的跳了一跳,仿佛是惊骇他修长的手指瞬间划伤到她已经在潼关城外被风吹日晒了很久很久的娇嫩肌肤。
他从前也是这么划伤过她的,虽然他一直不敢承认他从前确是想过要让她像皇后娘娘那样从此以后一生一世都不能安下心来生儿育女。
但是,他真的不会后悔吗?这个曾经是饶了她一命,却也曾经险些从此毁了她一生的男人,他如今竟然还在不以为然的默然窥视着她眼神里那可怕的无辜,无奈和落寞。
她似乎渐渐的有些想起来了,想起从前他是怎样将她紧紧的攥在胸前用他的呼吸和心跳深深的怜悯和保护她,如果那些穿越了一千四百余年的懵懵记忆真的是曾经存在过的,那他现在对她的爱,又能有什么不一样呢,前生今世的生死轮回中,有些事情,有些人,总该是忘不了的,虽然一千四百年后的绛贞已经再记不起昔日栖云古寺之中她亲手在他身体上刺下的那枚祥云胎记,但是前世今生的懵懵记忆之中,他确是很温柔的,也很坚韧,他确曾经是那样温柔坚韧的执著抚*爱着她的,无论在心中究竟当她是一个女人,还是一个人,或者,仅仅只是一个生命。
只有天上的神祗才能这样的去爱一个人,清琴刹那之间欲哭无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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