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日,甄宓在洛河浅水处沐浴完毕,换了靛蓝色长裙,随即脚尖点地,迎风而起。蓝天白云,仙袂飘飘,缓缓落在拂琴台上。甄宓十指纤纤,轻轻挑动琴弦。此刻,泰皇山下,一个翩翩公子,牵着骏马怅然于水边漫步。甄宓抚琴毕,身后一个声音响起:“小生曹子建,忽闻山腰仙乐缥缈,循声而至,惊扰了姑娘的情致,还望海涵。”此曹子建,正是有“仙才”美誉的魏王第三子曹植。甄宓回过头,见是一个温文尔雅的书生,浅笑道:“公子言重了,妾身正愁找不到知音,何来惊扰一说。”曹植痴痴地看着甄宓,见她霓裳似锦,玉姿如缎,两弯清眉盈盈,一对秀目幽幽,真个“白雪凝琼貌,明珠点绛唇”,果然是自己日思夜想的模样。曹植说:“自那日窥见洛神惊鸿游龙一般的仙姿,便常常来此守候,今日有幸得见芳容,还请姑娘莫要急着离开。”甄宓笑不露齿,说道:“我可不是什么洛神。”曹植诚挚地说:“姑娘即便不是水中的神,也是我梦里的仙。”甄宓终于笑出了声,戏谑道:“你可还有话说?若是没有,我可要下山了。”甄宓起身要走,曹植慌忙取出一方丝巾,说道:“那日我无意拾得姑娘方巾,现在还给姑娘。”甄宓接了过来,果然是自己的方巾,只是方巾内似乎包着什么物件,便打开来看,是一尊白玉美人,而美人正是甄宓的模样。甄宓问道:“这是何用意?”曹植说:“以示相爱不忘,希望姑娘能随我去洛阳,共结连理。”曹植紧张地等待甄宓答复,甄宓一番沉思,终于说道:“你既如此心诚,我也不忍辜负,只是我可以随你去洛阳,至于共结连理一事,恐怕不能立马答应。”曹植喜出望外,说道:“只要姑娘能去洛阳,自然事事都听你的。”
曹植在洛水逗留了三日,终于同甄宓乘马车回了洛阳。甄宓并非将身轻易许人,曹植来洛水多次,她早已知晓了他的身份,如今随他同去洛阳,自是早有安排。
董卓死后,三王瓜分了他的兵马,三王鼎立之格局自此形成。曹操在军事上加强了对洛阳的控制,以防再次出现类似董卓的乱政之象。三月后,曹操在洛城以南的邺村修建了一座高台,名曰铜雀台。这日,曹植早朝归来,分外高兴地对甄宓说:“乐姬,邺村铜雀台前天便已落成,午后我们去那里游玩一番如何?”曹植待她无微不至,事事替她考虑,自后羿去世,便再没有人如此体贴,也再没有人以“乐姬”称呼她。邺村距洛水已然不远,她看着曹植,点头道:“好啊。”午后,曹植牵来一黑一白两匹骏马,扶着她的腰肢助她骑上马背,随后轻拍马臀,白马哒哒向前。曹植乘黑马立刻跟上,二人一左一右,并驾齐驱,踏着青石的街道,曾去过的琴行、画坊、绸缎庄、育婴堂,从身边一一闪过。出了城门,沿官道一路疾驰,穿过树林,很快到了邺村。眼前是一片稻田,时值仲夏,稻株齐穗不久,骏马在宽阔的田埂上疾驰,暖风吹来,二人衣袂飘飘,两侧绿浪层层。终于,铜雀台出现在了地平线上。
到了邺村,二人直奔铜雀台,在台下驻了马,从容拾级而上。台高十丈,巍峨峻拔;青砖红瓦,气势恢宏;飞阁重楼,雕梁画栋;宝塔挺立左右,长廊贯通前后。台顶是一座宫殿名为定海,殿脊铸一只丈高铜雀,其翼舒展,似要迎风而起。二人穿过大殿,站在殿后的走廊,俯瞰邺村。邺村北临漳河,漳河乃是洛水的支流。俯视之下,漳河蜿蜒好似卧龙。二人在众多楼阁屋宇内来回穿梭,赏玩多时,终于有些疲了,便在定海殿前的丹墀上并坐歇息。甄宓依偎在曹植怀里,闭目宁神,鼻尖气息涌动,芬芳如兰。不觉间日色渐西,余晖映照殿前的校场,地面宛如镶金缀玉。曹植看着此情此景,只觉志得意满,人生之惬意不过如此。
酉时已过,二人下了铜雀台,回到驻马处,却只见黑马在此,白马不知所踪。曹植笑着说:“二马本是一黑一白,一雄一雌,如今马失其偶,当真是坏了情致。”此言一处,甄宓竟有些恍惚,她看着曹植,仿佛从他的眼中看到了一种久违的情愫。随后,曹植跨上马背,伸手将甄宓拉了上来,挥缰而去。铜雀台耸立身后,格外壮观。
路上,甄宓说:“铜雀台果然气派,正合了魏王的高远之志。”曹植说:“父相确实志在四海,如今看来,这天下也迟早会是他的。”甄宓趁机说道:“既是他的,那便也是你的。”曹植说:“这可难说,我们兄弟几人,平日数我最不堪大用。”甄宓辩解道:“可别这么说,你们兄弟虽众,但仅有曹昂、曹丕、曹冲与你最得魏王器重,曹昂早逝,曹冲尚且年幼,曹丕野心勃勃,数你最具魏王之风,他也似乎有意将王位传与你。”曹植不曾想到她竟如此谙熟曹家之事,呵呵一笑,说道:“如今有你作伴,我何必要那王位,即便是整个汉家山河,我也不会动心。”甄宓清楚他的为人,以为这只是文人潇洒之言,便提醒道:“男儿志在四方,岂能为了儿女情长荒废了时光?”曹植笑着说:“我向来恣意,若是为了你,荒废了天下又如何?”甄宓以为他没有明白自己的意思,便严肃起来,开门见山地说:“我若希望你能君临四海、统御万邦呢?”曹植呵呵一笑,说:“你学别人逐鹿中原、问鼎神州做什么?况且我无意王位,我只要你,不要天下。”甄宓难掩失望,低声问道:“当真?”曹植此刻正志得意满,郑重地说:“当真!”甄宓心中暗自懊恼,在洛阳与曹植相处多日,只是纵情山水、醉心诗赋,既无帝王之志,也非将相之才,早该知道他不是帮助自己的最佳人选。甄宓低头不语,曹植却一路高歌,全然不觉。
回了洛阳府邸,却见曹丕站在门前等候,曹植立即下马,问道:“哥哥在此是为何事?为何不去屋内等候?”曹丕脸上颇为不悦,责怪道:“冀州有暴民聚众滋事,父相差我来此传你商议对策,哪知你整天不见人影,连累我等候两个时辰!”曹植面有愧色,说道:“这就去,这就去。”曹丕清楚弟弟无心政事,然而曹操却有意将他培养为魏王世子,他心中不满,却又无处倾诉。曹丕向甄宓恭敬道:“甄姑娘安好。”甄宓屈身回礼道:“哥哥安好。”曹丕如此拘礼,并非为人如此,不过是对甄宓有意,甄宓自然能够看穿。甄宓看着曹丕兄弟离去,随后牵着黑马进了府邸。
自宫内议事归来,曹植便潜心作文,直至五天后,终于大功告成,正是辞赋名篇《登台赋》。这日,曹植将《登台赋》书于绢上,正要拿给甄宓赏玩,却四下不见她的身影。晚间,甄宓自外归来,曹植急忙拿出《登台赋》,说道:“我以那日游铜雀台一事作了篇赋,你快来看看。”甄宓欲语还休,脸上尽是为难,似乎全无半点兴致。曹植察觉到了异样,关切道:“怎么了?”甄宓支吾道:“我有话……对你说。”曹植本以为是什么难言之隐,便笑着说:“尽管直言不讳。”甄宓迟疑了片刻,终于说道:“上午在南翠苑内,曹丕向我求婚了。”曹植哈哈一笑,说:“我早看出他对你有意,但他为人自私自利,你绝对看不上他。”甄宓认真地说:“我……答应了。”曹植不肯相信,但她的模样也绝不像在撒谎。曹植急忙问道:“为什么!”甄宓不愿多言,便说:“我来是为与你道别,日后你我再无瓜葛。”说罢,扭头出门。曹植心中有千万个不明白,不甘心就这样失去她,便立刻追了出去。甄宓见他追来,终于狠了狠心,轻轻一跃,翻过围墙,隐入了黑暗。曹植站在门外,早已看不见她。他冲进了黑暗,发疯似的狂奔,只希望能在哪一个路口找到她的身影。甄宓沿着小巷一路远去,终于在路旁那颗大柳树下,再也抑制不住泪水。她曾经想过能和曹植天长地久,但她无法忘记她沉重的过去,以及后羿在忘川河中为她粉身碎骨的样子。
接连几日,曹植都没有见到甄宓,但他依旧抱有幻想,直到七天之后,曹丕与甄宓在魏王府举行了婚礼。彼时,洛阳城内一派喜庆,百官皆来道喜,刘备、孙权在诸葛亮、周瑜等人的随同下,一并前来,就连皇帝也送了贺礼,却唯独缺了曹植的身影。曹操心中极度不忿,只是碍于蜀吴二王的脸面,不好发作。原来这日,曹植心中愤懑,便乘黑马去了铜雀台派遣苦闷。铜雀台上陈列着近千张宴几,几上摆满了美酒佳肴。曹植纵马踏上铜雀台,在宴几之中穿行,时而下马取酒狂饮,时而坐于马上引吭高歌,不觉间竟醉了过去。黑马似乎感受到了主人心中的苦闷,在铜雀台上来回奔走,所到之处,宴几踢翻、酒馔踏毁。晚间,曹操率亲兵来到铜雀台,见满地狼藉,曹植躺在校场上醉得不省人事,只有一匹黑马踱步。曹操大怒不止,立刻命左右以冷水泼醒曹植,押入了监牢。原来,曹丕大婚之前,曹操曾派士兵前去匈奴赎回大文豪蔡邕之女蔡文姬,打算借婚宴之名,于今夜在铜雀台犒劳众兵。曹植恣意妄为,曹操恐不能服众,只好将他下狱,同时处死了看管铜雀台的台令。
曹操众子,以曹植最负盛名,文采斐然又不慕荣华,颇有其父之风,本深得曹操器重。如今年过而立,却越发率性不能自持,现在又毁坏夜宴,终于对他死心。
曹植入狱后第三日,甄宓独自去了监牢。曹植躺在干草上已经睡去,甄宓见他满脸胡渣,蓬头垢面的样子,知他已颓丧多日,不免有些心疼,但终究还是转身离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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