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瓒思绪连闪之下,竟未注意到宝钗瞥了他一眼。
紫鹃忙拽他一把,低声道:“别这样看人家,又不是没见过。盯得宝姑娘都有些不好意思了。”她说着,快步走上前去,一福身,“宝姑娘好。”
宝钗颔首微笑,“来接林姑娘?”
紫鹃笑盈盈地说:“是呀……”
主仆二人应酬了两句,宝钗又推紫鹃:“风口上,别叫林妹妹多站。快回去吧。”
黛玉犹自不舍,回身望了眼宝钗,带着两个丫鬟走了。
王瓒在身后默默跟着,暗想:这两人什么时候这么好的?尤其是黛玉,最后那一回眸,当真是眸含秋水,我见犹怜……
回了潇湘馆,打发黛玉吃了药,又是无事可做。
王瓒坐在一只绣墩上,撑头只盯着黛玉,见她面带微笑,倚在月洞窗下翻书,心里就有点不得劲儿。
这次任务已毕,系统君出的题考了,藕官的分数也打了。五颗星,还赚得她的千恩万谢,可是仍有不舍。
谁知下一次快穿,穿到谁身上去?
这种迷茫,也不是回回都有。说起来戏子这行当,跟自己倒颇有些类似——拿到戏本子,先通翻一遍,再慢慢琢磨,磨细、磨精、磨透。根据剧本需要,揣摩出人物该有的情绪心理。等到上台子,也就是那么一霎儿的风光无限,还得提防着底下砸场子的,心里始终悬着。
再好不容易入了戏,这出戏也该完了。天底下哪有不散的宴席呢?唯有见到熟悉面孔,才会有些许安慰。
王瓒叹了口气,停止自己这莫名而来的感慨。
做女子久了,竟也开始多愁善感起来。不知日后会不会变成贾宝玉那样,尽知道在脂粉堆里打滚?不过,那样也没什么不好。温柔乡虽是英雄冢,可自己却不是英雄,软玉温香谁不贪恋,何必对人家抱有偏见……
黛玉倒是先发了话,“藕官,你无缘无故叹什么气?”
王瓒依旧懒懒的,提不起精神。他轻声道:“唉,姑娘你说,这世上的事,是不是都难以长久?”
黛玉慢慢地翻着书,道:“这个可不好说。人世无常,无常到了极致。难道你能说,这不是一种长久么?'任他东西南北风,我自岿然不动',万物皆有变,固守本心即可。”
王瓒迟疑道:“就怕不能固守本心。能左右本心的事不说多,一两件总有,是以烦恼丛多。”他说着,也不免自嘲一笑,“世上本无事,庸人自扰之。我虽是闲人,却时常胡思乱想,败了姑娘的兴了。”
黛玉笑道:“谁又是真正没了烦恼的?除非剃了烦恼丝,绞了头发做姑子去。得陇望蜀,本是人之常情。你看家里这许多人,连老太太三丫头亦有许多忧虑之事,更何况我们?想你也听说,近来老太太又查一起赌局,惹得大家生好大一回气,更带累二姐姐没脸。我连着宝姐姐三丫头一起说情,老太太只不听,那也无计可施。”
二姑娘迎春之乳母,是这回赌局大头家。
“所以大家大族,外面看着何等体面,谁又知内里真情?你又说万事难长久,这也太痴。盛筵终有散日,如有缘分,日后自会相见。若要我说,人有聚就有散,聚时欢喜,到散时岂不冷清?既清冷则伤感,所以不如倒是不聚的好。比如那花开时令人爱慕,谢时则增惆怅,所以倒是不开的好。”
王瓒摇头,一时起了反驳之意:“姑娘说得固然是,可我觉得这样也太悲观。”
黛玉叹道:“目光放远,万事皆悲——啊呀,怎么学起宝姐姐的话来。”
王瓒没理她,只顺着思绪道:“若散是必然,就先不要悲伤,及时享乐为正经——散是结果,聚是过程,你不能因噎废食,舍本逐末。要以有限之涯,享无边之乐才对。不然,人为何要来到这世上?受苦呀?”
他说着说着,眼睛就亮了起来,叫道:“哈哈,我知道了!我悟了!”嘴里颠来倒去,只念着一句,“以有限之涯,享无边之乐……”
黛玉抓住他的痛脚:“庄子有言,以有涯随无涯,殆矣!”
王瓒说到忘情处,也不顾这是哪里,嘲戏道:“大诗人顾城可是讲过,姑娘这种心态,可以一诗蔽之:你不愿意种花。你说,我不愿看见它,一点点凋落。是的,为了避免结束,你避免了一切开始。”
说到最后,他竟哈哈大笑起来。
少年人的逸兴遄飞,闻之不饮自醉。
“妙极,妙极!”黛玉双眸霎时粲然起来,听他讥刺自己,竟一点也不恼,拊掌笑道,“我虽不甚赞同你,可是为这诗,当浮一大白!”
可爱迷人的夜里,纤尘不染的少女,正娓娓赞许着自己的出言不逊……此情此景,如何不喜?如何不醉?
王瓒没喝酒,脸却晕红一片。他看着黛玉难得的展颜,心头不由泛起阵阵涟漪,暗道:若说美貌,的确是生平仅见,只有宝钗勉强可比。可要说喜爱,自然更喜欢这种性灵的美人。
“所谓美人者,以花为貌,以鸟为声,以月为神,以柳为态,以玉为骨,以冰雪为肤,以秋水为姿,以诗词为心”,这篇《幽梦影》,的确也是形容得尽了。
美人在骨不在皮。
若要王瓒自己来说,口便拙了。
系统君忽然出来煞风景:【快说!上回初见黛玉,bgm是我给你放的,词儿也是我给你写的。快补一篇《潇湘赋》给我。】
王瓒这可犯了难。他皱了半天眉毛,只顾咬指甲:“辞赋可不是我擅长的。”
系统君不管:【快说!】
王瓒只得道:“她的笑甜甜的,葡萄糖酸钙口服液的味道。”
系统君闻言,大为绝倒。
黛玉听不见他们二人谈话,笑了笑,又低头翻书。
系统君不悦道:【尽敷衍我,懒得理你了。】
王瓒巴不得她快走,免得打扰自己和黛玉聊闲。他碎步凑到黛玉跟前,去看她翻的什么书。
黛玉又被他逗笑了。
王瓒发现黛玉其实很喜欢笑。
笑起来也非常可爱。
他心情一经感染,变得更加高兴,临别时的伤感也不翼而飞。反正是要走的,何不趁此多开心一会儿呢?
黛玉嘲笑他:“小孩脸,六月天,方才还撑着脸叹气,这会子偏又好了。”
“她能忧虑些什么?”紫鹃恰好端了食盒进来,笑着接口,“小孩子家家,跟雪雁一样,就是个吃。”
王瓒不服气,正待反驳,却听紫鹃犹自笑言:“今儿晚上有芙蓉鸡片,还有木樨羹,都是藕官你爱吃的。天大地大,吃饭最大,成日家愁绪满怀,到了饭点不用膳,真成了神仙了——像咱们姑娘,那是吸风饮露,不食人间烟火的姑射仙子,藕官你怎么能比得姑娘呢?”
黛玉摔下书,嗔道:“紫鹃这小蹄子越发作怪,村藕官就村藕官,村我做什么?”
紫鹃狡黠一笑:“姑娘难得心情好,吃些五谷亦无妨。”
两个人又是笑又是劝,把黛玉哄上了餐桌,又哄着她多喝了半碗汤,便再也吃不下了。
吃了一点点小猫食,黛玉犹自道:“今夜已是破了禁了,我从来不耐烦吃饭的。”
紫鹃于是顺理成章地提出要求:“吃多了,就在院子里走一走,行行食吧。”
黛玉:“……”
这真是个爱套路的女孩子。
见黛玉懵然不语,紫鹃就来扶她。
王瓒在一旁笑到肚子疼。
黛玉实在是懒怠动,只好讨饶:“好姐姐,饶了我吧。”
紫鹃无法,嗔道:“容易积食呢。”
她想了想,又把告病的雪雁拉过来玩,拿出那张轻薄的被墨与茶浸染的宣纸,给黛玉看了,大发一笑。
王瓒抢过宣纸,大声念道:“逮捕行动,正式开始——这就是雪雁姐姐你给润过色的小报标题?”
雪雁昂然道:“自然。下面还有更好的呢。”
王瓒忍笑不已,继续给黛玉念:“面对大观园探员的赫赫威仪,夏婆子竟然藐视其如无物,当着众人之面,啐下五口浓痰。”
“是可忍孰不可忍!”
“这是赤果果的藐视!”
“管事媳妇当即将其拿下!”
“然而,夏婆子另有招数。她弹出一记漂亮的蜻蜓点水,远远遁开了去。管事媳妇不慌不忙,她气吞山河般,使出西楚霸王扛鼎之力——一记黯然销魂掌,拍得夏婆子魂销魄散!她无助地看向自己的女儿榴花,榴花自顾不暇,一面抵挡着管事媳妇的狂风骤雨拳,一面施展着河东狮子吼。她吼道:'娘!你快走!'夏婆子则使出一阳指,不住摇晃着,'不,我不走——'”
王瓒再也念不下去,捂着肚子大笑起来。
紫鹃越听越不对,忙叫停:“雪雁你是看了什么邪书!”
黛玉笑道:“雪雁这丫头竟是疯了,最爱看千奇百怪的书。原来也曾给我讲过欧罗……欧罗……咦?名字大略记不清了,就是《酉阳杂俎》一类的故事。”
雪雁有些疑惑:“这个我并没有讲。”
黛玉坚持道:“讲过,似曾相识的感觉。依稀记得是那年咱们上京来,坐船时候的事情。”
王瓒惊讶不已。
就给黛玉讲了一回,她怎么记得这么清楚!关键在于,系统君不是抹了她的记忆吗?
他试探道:“这想必又是个好故事了,姑娘不妨说来听听。”
黛玉正要开言,却一下子顿住了。
究竟有没有听过呢?
她捧着茶,脸上现出迷惘。
王瓒笑着打圆场:“姑娘想是记差了,并没有这回事。你不知道,在西域之地,有一国,名'法兰西'。”
黛玉也抛开方才的话题,笑道:“你怎知我不知道?宝玉有个金镶双扣金星玻璃的扁盒,就是法兰西的舶来品。那金星玻璃非常漂亮难得,因在红褐色玻璃内闪烁着无数个金色光点而得名。扁盒里面有西洋珐琅的黄发赤身女子,两肋又有肉翅,盛着些真正汪恰洋烟。”
王瓒惊喜道:“姑娘竟也晓得这个!你知道的,他们那里的言语都很奇怪,寻常人也听不懂。”
黛玉道:“这个,我可真不知道。”
王瓒:“……”
他自顾自往下讲,也不看黛玉的反应了,“法兰西的话很奇怪,那里的人却极为浪漫。”
这回轮到紫鹃好奇了:“浪漫是什么?”
“就是romantic,多情的、诗意的、充满幻想的,宝二爷似的风流人物性格。”被人一而再再而三的打断,王瓒也没好气,“我说了,那里人说话都很奇怪的。”
紫鹃讪讪道:“听不懂,藕官你继续——”
王瓒接着说:“法兰西人个个都像宝二爷似的,浪漫得很,随性得很,所以言语虽古怪,却也美丽。”
黛玉的脸忽然红了。
浅浅的玫瑰色,比什么胭脂都好看。
王瓒微微地笑。不经意间瞥了一眼,玻璃窗上满满的深蓝色的星光。拥炉夜谈,抵足长谈,漫无目的瞎谈。
这短暂而又持续的快乐呀。
“'déjàvu',不好翻译,不好念,但实在很美。”王瓒凝视着黛玉,轻轻地说,“初次见你,就感觉似曾相识。déjàvu”
“与君初相识,犹如故人归。大抵这个意思。”
“今夜的月色真美,大抵这个意思。”
“这个妹妹我曾见过的,大抵这个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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