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清楚,这位就是从京城下来挂职锻炼,在基层镀金的!
共和国走到今天,四十年时间已经形成了一套完备的人才选拔体系。在这个和平年代的人才体系中,无论是多么出色的人才,有多么深厚的背景,都必须经过一道道关卡,从最基层一步一步走上来,经过一层又一层的锻炼、筛选,然后脱颖而出,这中间没有例外!
再有背景的人,也只能缩短一点中途停留的时间。
在国内,计委是一个实权部门,和公检法、财政等站在同一等级,就经济指导意义而言,还高于这些部门。
因此比照高新区省会城市所属区的行政级别,大部门一把手正处,副处勉强也可以主持工作。小部门一把手副处,正科主持工作已经不太名正言顺了。照此判断,计划办公室领导正常的配备应该是一名正处级干部,最次,也必须得副处级干部才能担任。
袁可琴一来就提拔为正处,这种起点之高,比之旁人,那简直是天壤之别!
在场的人,特别是高新区领导班子一干人,根本不可能以前辈的身份等对方过来和自己握手,都主动地站起来欢迎新同志到来。
“欢迎欢迎,有中央计委的同志来加强我们高新区的领导班子,这是我们的福气啊!”郭凡第一个友好地向她伸出了手。
袁可琴露出淡淡的笑容,笑不露齿,松软地伸出手臂,和他两手相搭,一股幽香向着郭凡扑面而去。郭凡略一触碰到对方柔软的手指,便谨慎地要收回来,却被对方完全地握住了手掌,用力地握了一下。
“本来我是下到市计委的,可是高新区从成立到现在的开创过程,很让我着迷。这是一种完全有别于其他地区,有计划、有步骤,而且是卓有成效的施政方式,具有很强的现实意义。因此我主动向市委提出申请,希望到高新区来,近距离感受一下高新区的改革思路,向各位领导、特别是郭科长学习。”袁可琴说得很谦虚,一点也没有**的架子。
她说话的方式也不是北京人那种含混不清的油滑腔调,咬字很清楚,一字一字就像蹦出来的小米粒儿一样,字正腔圆。
对方握住了自己的手,又说得如此恳切,郭凡也不能就这样老神在在地接受,他始终记着对方的身份,诚恳地笑道:“我们彼此学习,共同进步。袁主任在中央计委这么多年,对于经济理论知识和国家大政方针的掌握,都比我们摸着石头过河的地方干部强,这点,也是我们要多多学习的地方。”
袁可琴嘴角上弯,露出几颗细密的皓齿:“郭科长客气。”随即才抽手,和跟在郭凡身后的高建云、余水等人一一握手,对每一个人都间断地说一两句“向前辈学习”之类的客套话。每一次,她都是一丝不苟,完整地握住对方的手,没有丝毫怠慢。
她谦虚的态度也赢得了高新区领导班子所有人的一致认可,大大地松了一口气。
大家不怕**不干活――实际上,这是大家最希望的,你挂职就老实挂职好了,最好不要到单位来,您爱怎么玩就自个儿找乐子去。最怕的就是从上面来的**,仗着自己出身以势压人胡乱瞎搞,管又没法管,不管吧又怕出乱子让自己背黑锅。
看她眼前的作派,应该不是那种飞扬跋扈的人。
这就行了。
所有人都自主忽略了她眼中那种淡淡的拒人于千里之外的高傲,这算不得什么,反正她不过是临时挂职锻炼,过个一年半载大概就要离开。大家既然不是一路人,只是临时搭个班子,也不会有人想要贴上去,抱对方的粗大腿。
高傲,不好亲近?
那大家敬而远之不就完了。
她走了以后,双方依然是桥归桥路归路,谁还认识谁啊?
一圈人客套认识完毕,张瑞光大概也是在这狭小的会客室里热得坐不住了,没有再东拉西扯兜圈子,直接进入正题:“郭凡,听说你们搞的这个信息平台,弄得不错。我今天来,一来是把小袁给你们领来,二来就是想要开开眼,让我们这批整天为了企业生存愁白了头发的部门领导们,见识见识你们这个信息平台。”
围坐在周围的市里各部门领导都笑起来。
市工业局的书记笑道:“小郭,我们可是来向你们学习的,你们可不能藏着掖着。这几天啊,天天有人在我耳边说你们高新区的信息平台,把我都听得起了耳茧,我倒要看看,你们这信息平台,究竟有多么了不起!”
他是笑着说的,但神情中显然非常不服气。
市委市府也好、下面具体办事的工业局、商业局、计委等等局处,哪一个不像自己管辖的企业蒸蒸日上。说是向国外学习,他们也认真学了,照着做了。八十年代初就开始实行效益工资,后来又有了奖金,学习外国的激励机制。
刚开始那会儿还有些效果,工人们都玩了命地干活,就为了月底多五块钱的奖金。
那段时间,市里面的领导们那个高兴啊,认为激励机制果然是万应灵丹,困扰政府多年的经济问题这么容易就解决了。
在政府的鼓励下,银行猛力放贷,支持企业扩大经营。
可好景不长,生产的速度上来了,如何消化这些产品又成了新的问题。眼看着居民们抱怨有钱买不到东西,物价持续飞涨。可工厂的仓库里,产品堆积如山,说什么也找不到买家,眼看着产品越堆越多,企业流动资金越来越少,最终枯竭,但产品依然是卖不出去。
银行也面对着企业一串串高得吓死人的贷款数字欲哭无泪,他们不但收不回贷款,反而还要持续向企业投入,增加新的贷款,否则企业就要倒闭。
这个时候人们才发现,光有生产没有流通,不是一个完整的商业过程。然后大家又一门心思扑到建立完善商品流通环节上。
在这个热潮达到最顶峰的时候,全国上下都把商品流通作为最热门的职业,甚至出现了“十亿人民九亿商,还有一亿待开张”的顺口溜。
可事到今日,政府把所有的手段都用尽了,商品经济也已经深入人心,如狂飚席卷全国,遍布城乡角落,甚至把最后一招全国企业免除银行旧账,彻底洗牌以后重新开始的杀手锏都用上了,问题依然没有得到解决。
人民依然感觉物资匮乏,想买的热销货永远不够买!
工厂依然是卖的永远没有生产的多,仓库里堆积的产品,塞满了库房的每个角落,多得连库房都放不下了,也没有卖出去多少!
再然后,等到企业把银行新发放的贷款又用光了,陷入停工,三五个月不发工资。职工连生活都困难,就更加没有钱买市场上的商品。而没人购买,企业就更不可能获得焕发生机的机会……
就这样恶性循环之下,到现在就连最支持原有经济模式的人都灰心绝望了。
大家一致认为,原有的经济模式彻底走不通了。
变革有可能是自寻死路,但不变革则是必然会死,在“可能”与“必然”之间,政府终于决定放弃实行了几十年的计划经济,全面推行市场经济道路。
然而就在这种情况下,高新区居然想出了一套新方法,利用科技手段来最大限度地缩小供需双方的距离。从看过这套信息平台的工人们反馈出来的消息看,似乎还有可能重振经济,这实在是让所有人都感到大吃一惊。
这怎么可能!
全国上下,计划经济专家、政府部门想了多少年没有解决的难题,难不成在高新区政府一个二十四五岁的小伙子手中,就能轻松解决?
不可能嘛!
这里面一定有问题。
不是工人们没有完全弄懂这个信息平台的意义,就是高新区弄虚作假,欺骗了那些工人,否则这完全解释不通。
市工业局书记就是这么认为的。
这次随同张瑞光一起来的市里各局处的领导,大多都点头,心里面认同他的看法。高新区这套信息平台,肯定有什么别人没发现的漏洞,要不然,他们这些搞了几十年经济工作的高级干部,岂不是显得太无能了?
袁可琴在一旁忽闪着睫毛,忽然插口道:“我倒是觉得这个思路很好理解。”
“哦?小袁是怎么认为的?”张瑞光感兴趣地挑了挑眉头,兴致盎然地问道。对于这个老干部家的孩子,他印象也不是特别深刻,只不过既然是别人把自己孩子委托给他照顾,他也没有理由不出面关照。
听到袁可琴另有看法,他也很感兴趣。
也许这个孩子,不单单是想到基层来镀金,说不定还真的有自己的想法。
“我们以前的经济体制,是国家根据上一年的统计数字,需要多少工业产能、居民生活需要多少物资,然后制定下一年度的生产计划,分配给各个部委,又有各个部分分到各个省市。
企业不是看自身的生产技术能力,而是根据计划指标来生产。
在满足了生产计划之外,才能按照自己的产能,向上级申请计划外生产。这个计划外生产,从原材料购买,到销售同样要受到计划指标的干扰。比如说原材料首先满足了计划需求,没有多余的,那上级很可能就不会同意。
可这个计划,本身就是根据以前的统计数字,估计出来的,从时间上就存在滞后性。
很可能完全不符合国民经济的真实需求,但没有办法,整个经济体制就是如此。即便这个计划再不准确,再不符合群众需求,也只能照办。
我们现在虽然放开了企业的生产权,但企业在长期失去自主权以后,已经不知道怎么搜集市场供需信息,有目的地投入生产,供应市场需求。企业生产的产品,不是落后就是供应不对口,不能为老百姓所接受,自然也就卖不出去。
而我看了高新区这个信息平台的相关资料以后,感觉它的最大价值就在于时效性!
信息平台把供需双方紧密地结合到了一起,供应方需要什么,信息平台立即显现出来,然后促成相关的企业按照需求进行生产,在时效上及时满足了市场需求。
我主动要求到高新区来,还有一个更大的原因,就是因为这个信息平台,所提供的供需信息直接从需求方到供应方,实现点对点的接触。
这样做有一个极大的好处,那就是最大可能性地减少了浪费!
我们天天说我们国家地大物博,但实际情况我想在座的同志们都很清楚。国家的自然资源,尤其是高品质铁矿石、石油等战略资源非常匮乏。
如果实行全面放开的市场经济,那么企业盲目生产、看见市场有需求而重复生产的情况会变得非常严重。某些冷门的产品、投资回报期很长、对国家具有战略意义的行业投资可能会变得很少,也可能会根本就没有!
这些重复投资、重复生产,会造成市面上某些产品供大于求,价格大幅回落,降低企业的利润,并会极大浪费本来就不多的稀缺资源。为了满足资源需求,国家需要花费宝贵的外汇,从国外大量进口,这不但会给国家造成极大负担,而且全靠外购,渠道也很不稳定,会因为战争、政治、动乱等因素而出现剧烈波动,对国民经济造成巨大干扰。
我对高新区这个信息平台最满意的,就是他们这个点对点的接触模式。
需求方公布需求信息,供应方提供自己的生产资质,获得对方认可以后,就将生产业务成接下来,这条信息就从平台上撤下来,而不需要有另外一家企业,又来重复生产。
就我看来,这实际上是另外一种意义上的计划经济……,不,我认为,这是高于旧有计划经济体制的,一种依靠高技术手段,实现最科学生产、供应的经济体系!
我对这套体系的建立、运行,如何排除其中可能会出现的各种困难、缺陷,非常的着迷!我坚决认为,如果这套体系建立并得到完善,将对我国、乃至世界经济体制,摸索出一套符合社会主义经济制度的新型的经济模式!”
她一口气滔滔不绝说完。
也许是因为房间里太热,又可能是因为兴奋,她的脸上飞满红霞,双目之间精光四射,神采飞扬,每个字都吐字清晰,如一颗颗珍珠掉落铜盘,语不惊人人不死。
房间里一片寂静。
张瑞光震惊地盯着这个小女孩,眼睛里神色复杂,不知道内心在想些什么。
随同前来的那些市里局处领导们也是如同初见一般,重新神识打量着她,所有的人都因为一时思绪起伏,而暂时失语。
郭凡更是用刮目相看的态度,再次正视这个女子。
他以为袁可琴就是一个下来镀金的太子女,虽然客气、虽然尊重,但并不怎么看重对方。但听对方一席话,竟然把他所主导推行的信息平台,分析得这么透彻,还抬到“摸索一套符合社会主义经济制度的新型经济模式”这样一个战略性的高度,他也是震撼不已。
他对这个平台的确寄以厚望,但他也只是把这当作一个尽量拉进供需双方的技术手段,从来不敢有把其上升到理论高度的野心。
这也太抬举他了!
在后世,这不过是网络供求信息的一种常见模式,就是吹上天去,也吹不出一个新型经济模式上去啊!
而且在后世,这样的信息平台多如牛毛,打开网页,连翻十几页都是这样的信息网站,看得让人响骂娘。这么多的信息网站,也没见它们发挥出多么不可思议的效果,倒是骗子满天飞,各种以供求为名目的经济诈骗行为层出不穷,闹得人都不敢相信上面的内容。
就这么个被他临时用来解决现在国企生存危机的工具,被冠之以“新型经济模式”的帽子,连郭凡这个经历了前后两世,又经过官场磨砺,脸皮已经厚比南墙的人,都感到有些吃不消了,脸上红一阵、青一阵。
不知道是应该自我谦虚,还是应该反驳,一时矛盾冲突之下失去了语言能力。
“这个……哈哈哈……”
饶是心机沉稳的张瑞光,脸皮也是一阵颤抖,一时都没了词,连打了好几个哈哈,才在心底把各种念头压下去:“咱们百家争鸣嘛,就应该畅所欲言,各述起见是不是?哈哈哈,小袁不愧是在国家计委工作过的,能有这么深刻地认识……,这个,这个,啊,这个呢,啊,我觉得今天既然来了,就好好见识一下这个信息平台,看看是不是真的有起死回生的效果。当然了,既然是摸索,其中肯定有挫折、有不足,这不可怕嘛,啊,这个,成绩也会有的嘛!哪怕它起不到预料中的目的,但至少也是给我们开创了一个新思路,对我们以后制定经济方针政策,提出有益的参考,大家说是吧?”
“是的是的!既然是改革,我们就应该大胆假设,小心求证。张书记这话说得太对了!”
下面的一众干部们,纷纷乱点头。
“那个呢,啊,今天的天气太热了,我看大家就别在这里闷坐着,就去看看郭凡他们高新区的信息平台,光是‘养在深闺无人识’可不行啊,哈哈哈哈!”
“应该的应该的。”
在张瑞光首先起身之后,一群人闹哄哄都跟了上去。
袁可琴没有像刚来的时候那样紧跟上去,婷婷矗立在原地,嘴角略带着一丝淡淡的笑容,意似嘲讽。看见郭凡准备抢出去带路,才眼前一亮,跟了过来,朝他一笑。
郭凡闹不懂她是什么立场,心中有些发毛,客气地笑了笑。
“刚才他们还打算对信息平台大肆鞭挞,听到我那番话,他们一个个马上就变了脸色,实在是好笑。”袁可琴若无其事地跟在他身边,带着笑意,用低低的声音说道。
郭凡惊讶地看了她一眼:“原来你是故意这么说的,我还以为……”
“还以为什么?”袁可琴转过头,看他尴尬自嘲的表情,好笑道,“还以为我觉得你搞的这个信息平台,真的这么好?”
“那个……一般般,一般般啦,”郭凡脸上更是挂不住,讪讪道,“这是被逼得没办法了,才临时想出来的主意……”
“呵呵,一般般……,很新鲜的说法,是你们本地的流行语么?一般般……”袁可琴眼睛一侧,瞟了他一眼,云淡风轻道,“随便想想就能想出这种别人想了几十年都没想出来的法子,你可真是天纵奇才呢……”
郭凡被她挤兑得不知如何回答,只能默不着声,脚下加快速度,向张瑞光追过去。
身后飘过来一句清风一样的话语:
“不过呢,我可不是随便说说,而是真的认为这套体系,很适合我们现在提倡的社会主义市场经济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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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章写了一天,头皮都要抠烂了,女性角色真的不知道该如何塑造啊。感觉把个太子女,写得很令人讨厌似的,可我本意不是这样啊,啊,啊……
怒了,反正就这个水平,爱怎么就怎么吧,讨厌的人,就按照讨厌的写法写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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