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园的旁边有一条看起来没什么生气的铁轨,褐色的枕木躺在青灰的砾石堆里,锈迹斑斑的轨道只有迎合车轮的那一面放着银光,而银光一直延伸到几百米外的铁道口,被一条乡间公路斩断。沥青公路蒸腾起的热浪,让铁轨在斜阳下摇摇晃晃,几棵老杨树长成纠缠不清的样子,在道口撑起一片越拉越长的荫影,一个岗亭孤零零地立在荫影里。
几个带着头盔的工人踩着梯子,正在给岗亭加装信号灯和空调。
岗亭对面是一个小超市,喷绘的招牌上写着褪色的五个字——“刘强小卖部”。小沁向外婆打了声招呼,跑去买水喝——她可能真的被甜齁到了——外婆不让她喝果园的井水,说是外地人喝本地生水会水土不服,上吐下泻。
人要是突然到了视野开阔的地方,就会对距离产生误判,明明近在眼前的“刘强小卖部”,小沁却走了好一阵子。以至于当她买到水后,萌生了在铁道口稍做逗留的念头。她故作平常地看了眼岗亭的工人,但那眼神分明像个偷铁轨的小坏蛋。
小沁踮着脚跑到铁道边上,探着头朝着铁轨延伸的方向望去,一条银龙飞跃向东,一眼看不到尽头,而另一端虽然朝向远处的高山,却也一样看不到尽头。她不由得默默感慨:“原来网上那些照片是这么拍出来的啊!”
小沁也掏出手机,想要拍个引爆社交网络的画面,她尝试着让那个光芒万丈的太阳和无尽的铁轨合二为一,但拍出来的效果并不理想。她在铁轨两侧尝试着不同的位置姿势,或斜着身子,或半蹲在砾石堆上,或笔直地站在铁轨上。
小沁把手机举得老高,可没想到脚下一空,身体晃了一个来回,就从铁轨上滑了下去,一屁股躺在了铁道里。岗亭的工人们早就留意到这个“偷铁轨”的小姑娘了——偌大的旷野,看不到几个人影,没有什么比一个摇摇晃晃的小姑娘更吸引目光的了。他们见她摔倒在了铁轨上,怕出什么不得了的事情,赶紧往过冲,远远地就开始喊:“起开!赶紧起开!”
要是按照电视剧的逻辑,此时应该会有一个帅气的白马工人出现,把小沁扶起来,然后从此结缘。小沁也有一刹那这么想过,但那粗糙的嗓音和一步一蹭地的走路节奏,让她觉得最最乐观也不过是个和蔼可亲的老大爷,说不定还烟酒成瘾,张嘴一股恶臭。想到这里小沁决意自己站起来,但突然间又觉得自己的腿上少了什么,一瞬间的心慌和随之而来的剧痛告诉她——姑娘,你崴脚了。
小沁是个坚强的女孩,既然能一个人深夜从上海回南京,那有什么理由不能一个人,拖着废脚回果园?她镇定地走到铁轨外边,然后坐在小卖部窗下的一把破木椅上,装作欣赏美景的样子,其实是在等那只脚恢复知觉。
这向阳坡果然不同南京,田地里没有纵横的水渠和阡陌,一马平川的旷野上也没有鳞次栉比的二层小楼,只是零星点缀着几棵树,如同天上的星星一般散漫。远方的山从北边开始蔓延,包围了东西两个方向,脚下的地就从那三个方向朝中间倾斜,渐渐平缓汇聚,直到一望无垠。小沁不知道目之所及是多远,只知道在北面的山腰上,有一片银闪闪的太阳能电站,排成了“熊猫”的形状,还有一座座风力电站矗立在山脊上,像玩具士兵一样,排成了一条白线。
小沁喝光了瓶里的最后一滴水,望着天上的云和远处的山,心里想着一些宏伟、靓丽从未向任何人提起过的梦想,口中却默念“要是能上山看看就好了”。可能比起那些遥远的梦想,到山顶上逛一圈这样的想法会比较实际。说不定,只要和外婆说一声,外婆就会带她过去。可是直到从果园返程,小沁也没有把这个“梦想”讲出口,因为她知道,大家都带着从果园买的水果,大包小包,上山一定很不方便。
回去的路上,比来的时候要安静的多,只有那个“魔怔”的张努力精力旺盛,口中依旧念念有词,他的爸妈在前排可能听不清小朋友念了什么,可小沁这在旁边的人却听得一清二楚,什么“以我之真气,合天地之造化”啊,什么“继丞相之遗志,讨篡汉之逆贼”啊,什么“秉忠贞之志,守谦退之节”,什么“制兹八拍兮拟排忧,何知曲成兮心转愁”,小沁也不知道这都是哪里学来的咒语,只觉得听起来还像那么回事。
车行过几公里后,外婆看小沁面色发沉,表情发昏,她料定这是晕车的前兆,于是突然转过脸问她:“小沁,有没有听过杏树底下埋死人的故事?”
“哈?”小沁强忍着眩晕,一脸很感兴趣的样子,“没听过。”
“好,那你今天吃的杏甜不甜?”
“甜。”
外婆煞有介事地说:“对了,这就对了,它甜,所以吃多了伤身,伤身人就没了,然后埋在树下,树吸收了人的养分,就会长出更甜的杏,然后就会有更多的人来吃,然后就会没更多的人。”
在外婆说话的时候,小沁掏出手机,随便百度了一下,立马出现了“桃养人,杏伤人,李子树下埋死人”的俗语。她也没有打断外婆,只等外婆说完,无精打采地把手机递给外婆。
外婆扫了一眼屏幕,在心里感叹现在的小孩真难骗,然后拍着小沁的脑门说:“嗷,康么。那你睡吧,你要是晕车,你就睡吧。”
朦胧中,小沁隐约听到张劲松在和外婆聊闲话,他说:“向阳坡啊,就是交通不好,等高铁建成了,游客多着呢!经济也能发展起来,这么甜的水果,肯定也能卖出去……”
果园距市区不算太远,但是因为晚高峰堵车,等到回了外婆家,已经是傍晚7点。小沁高高兴兴地提着一袋子杏跟在外婆后边,刚一进门,就看见妈妈像列宁雕像一般站在客厅里。
“雕像”怒吼到:“妈,你领她干什么去了?”然后又看向小沁,厉声质问:“昨天不是说好的写作业吗!”
小沁慌了,她提着一袋子杏,站在外婆身后不知所措,连门都忘了关。
本来在书房忙自己事的外公,听到动静后慌慌张张跑了出来,他和外婆交换了一下眼神,解围说:“马雯,你干什么!你妈领孩子去摘杏你也要管啊!”
马雯才不会搭理外公呢,她伸出手,戳了一下小沁的脑门,问:“不写作业啦!啊?是不是林德靖把你惯坏了,啊?”说罢又一个箭步跨到小沁身后,小沁以为妈妈要打人,吓得把杏丢在地上,连忙抱住了外婆。
其实马雯只是怕小沁哭起来扰民,所以这一下过去是为了关门,等门合上,才是真的转过身要打人。谁知手起掌落,“啪”的一声,打在了外公胳膊上,他老人家冲上来,攥住马雯的手,怒目圆睁地问:“马雯想干什么?你自己小时候挨打挨得不够疼吗?你妈打你,你都忘啦?管用吗?你妈打你那么多次,你哪一次长记性了?你不反省一下吗?亏你还是个妈,放到美国要剥夺抚养权!你知不知道。你把她打成张努力那样的小书呆子,你才高兴吗!”
“爸!你写你的回忆录去!破书写了一辈子也没见你找到个出版商!”
外公像是被戳到了痛处,他指着书房,激动地说:“首先,那不是回忆录!其次,你要我说多少遍,我的事情不要你管!你多想想自己,你在上海这么多年,挣了几个钱?分居这么多年,还不离婚!跟了个姓赵的,同居十多年也不说把婚结了,你管好你自己吧!我写得完写不完是我自己的事情,出不出版是另一回事,你趁早少操那闲份心!”
趁外公吸引了马雯的注意力,外婆护着小沁溜到了厨房,她从灶台上抽了张纸巾,给小沁擦眼泪。小沁紧紧地抓着外婆的胳膊,她哪里经得住这样的场面,早被妈妈吓得涕泪横飞!外婆在一旁又是擦,又是安慰:“小沁不哭,今天这事赖姥姥。咱们从一会开始好好学习,以后考一个比你妈那个学校,还好的大学,不哭,来,一会赶紧做作业,有不会的问你姥爷。”
外公听到了,挠了挠头,为难地说:“问我干什么?现在这些题我哪门子会啊!”
马雯又无奈,又恼火,她看着二老,气得像个河豚,两手抱胸苦笑着说:“我小时候,怎么就没遇到过这样的好事!”
外婆也是当过妈的人,她不想小沁伤了妈妈的心,拉着小沁的手,语重心长地对小沁说:“小沁,你妈妈生气了,快跟你妈妈说句好话,跟她保证,就说你肯定好好学习,按时写作业,将来一定能考上好大学。”
小沁显然没有这份自信,她无助地看着外婆:“姥姥……我……我……我要是考不上大学呢?”
外婆一把抱住小沁,轻轻地拍着小沁的后背说:“能考上,小沁肯定能考上,小沁最聪明了。”
“姥姥,我是说真的,我知道我成绩不好,我要是考不上怎么办?”小沁说这话的时候,悄悄瞥了一眼妈妈,竟被妈妈的眼神吓得一哆嗦,眼泪鼻涕汪汪地又流了一波。
马雯之前那一巴掌没打出去,总觉得心里气不顺,现在又看着小沁这不争气的样子,直叫她青筋暴突,捋额叹息。
外公怕马雯再上去打孩子,干脆也不写什么《向阳坡地方志》了,就站在马雯面前,用起了牙线。
而外婆最体贴,她轻抚着小沁的刘海,安慰说:“小沁不哭,不哭,那些破学校,考不上就考不上,考那玩意儿干什么!姥姥觉得,你只要每天健健康康,高高兴兴,就比什么都好!”
外婆说这话的时候,其实心里也没底,她也不知道这孩子将来要是考不上个好学校该怎么办,但小沁在她面前哭得稀里哗啦,实在是太叫她心疼,她也只能先顺着安慰一下,抚平激动的情绪,大不了明天再拉着小沁一起把今天的作业给补回来。至于考大学什么的,不是还有两年么,这么头疼的话题,放到未来再说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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