贝克长官的办公室在三楼,斯科特在电梯里那短暂的晕眩的几秒钟里面思索着找他的理由——贝克长官是个很严肃的领导,平直而浓重的眉毛永远往中间蹙着,听下级汇报时嘴抿得紧紧的,唇肉全含在里面,下巴绷得翘起来,上面没有留一丁点儿不利落的胡茬。斯科特在警校的时候也见过类似的教官,生活里好像没有一点儿值得动感情的乐事,随时随地一种冷酷的公事公办的表情。“贝克长官”四个字是斯科特的小世界里权威的象征,可是他刚来不久,跟长官没有打过几次照面,因此阿朗索来叫他的时候,他感到颇为意外。
“叫我干什么呢?”斯科特忍不住问阿朗索,阿朗索是高斯科特几届的警员,独身,年纪不大,思想却老得极快,如今不过是上班打卡看杂志,下班吃饭混日子,唯一值得每个月期待一段时间的就是发工资那会儿。
“我怎么知道,你不是最近接了个十二区的案子吗?大概找你问一下。”阿朗索语气平直,一副我并不知道、也并不感兴趣的模样。
“我刚来,那案子也是毫无头绪,要是问起来,我怎么说呢?”看着阿朗索无视自己的话语径直走到他的位置上坐下,他又开始看手机了。斯科特皱起眉头,他想起两天前,后来的工作人员将那间杂乱无章的502号房里的东西拍照存档,他自己踱步出门,脑子里全是纷繁的思绪,可没有一点儿有用的,伯莎早早走掉了,好像什么事情就那样丢给了他。他突然觉得自己很没用,这样的对自我的意识使他感觉煎熬,可是另一方面,伯莎丢开手后,他觉得耳根清净多了,自己虽然一时想不出个所以然来,但是总还庆幸周围没有干扰,也许什么时候就开了窍了呢。
走廊上看得到椭圆形的天,雨已经停了,天阴着,像拖把拖过的留有一团水渍的镜面,昨晚仿佛听见电视上天气预报说十二区会一直晴朗,可见是扯谎!十二区里没有什么说得准的,没有秩序,没有道理可讲!辛克莱尔那样懂技术,工作难道还不能支持他租一间像样一些的公寓吗?搬到他工作的七区去,不是上班更加方便吗?真搞不懂这些家伙怎么想的。
不知道为什么,他突然很想来支烟,嗓子里就像有一只小小的耗子在挠痒似的,不致受伤,可总是难熬,他好想抽上一根烟,就像一年以前一样,这样,他的思路也会开阔起来,可是不行!他答应过芮恩,芮恩眼巴巴请求他戒掉对身体有害、于各方面都无益的习惯,可这毕竟是习惯!答应得好好的,行动起来也颇觉麻烦——只是芮恩到底是为了他好,不能叫她失望,也不能叫自己看不上自己了。他拼命抑制着想抽烟的欲望,踱步的步子也更快更密起来,他在502号门前来回走动,时不时在走道墙壁上恨恨地捶上一拳。
“来一根吧?”
斯科特猛地抬起头,好像被惊吓到了,实际上他没那么一惊一乍,他有一种揪住了救命稻草的感觉,站在他面前的男子无意间向他抛出一个及时而又恶毒的诱惑,是接还是不接呢?他犹豫了一下,向男子伸出右手,点点头表示感谢。
男子一开始是站在一两米开外的另一扇门前,这时靠近来,把小盒子里的香烟抽一根递给他:“看见你焦虑的样子,和我从前戒烟的时候一样。”斯科特困难地吐出一口气,抱歉地说道:“做过的承诺可真难兑现呵!”那男子通情达理地微笑着说:“是哪个姑娘吧——逼着你戒烟,说是为身体着想;真要是为身体考虑,就不让它受这份罪就好啦!你现在只需要一个借口来说服自己,我偶尔当当这个借口也不错。”他用打火机为斯科特点上,看着金褐色的烟丝变作猩红的火星子,斯科特慢慢地吸一口,然后胸部一隆起,随后缓缓地满足地喷出白烟来。
他终于将注意力从手指间的香烟转移到面前这个男子的身上:他穿着挺随性的厚夹克,头发长长的披到肩上,是褐色的微微卷曲的头发,他的脸清瘦挺阔,有一只高的出奇的鼻子,眼睛深得像是黑色的凹洞,睫毛是从凹洞里生长出的坚硬的野草。这样粗看会留下清贫不羁的错觉,这也是有意为之,可是斯科特却动了动下巴,他注意到男子清瘦但不凹陷的面部轮廓和挺直的脊梁,点烟的优雅同另一种身份的男子那种手指眼梢流露出的灵巧完全不同,任何跟斯科特一样曾有幸亲见过上流社会风尚的男女都能看得出来,这是个出身良好的青年。
“你是506的住户吗——我刚刚看见你好像要进门的样子。”斯科特突然问道,“我希望能向你了解一下情况。”
那青年重新扫视了斯科特一遍,又看看走廊的尽头,微微笑道:“原来你是来查案的警察,我就说好像从没看见过你。”他摸出钥匙把门打开,向斯科特做了一个“请”的姿势,举止显得那么大方:“进来吧,先生,我想我虽然不能为您的案件提供什么信息,至少为您泡一杯热咖啡还是能够的。”
斯科特点点头,跟着他走进去。506和方才那间屋子形制相仿,可布置得完完全全是两个样子。这里收拾得妥妥当当,有不掺杂色的灰毛绒地毯、有光泽的深青色枝形灯、胡桃木的笨重的一口箱几、几乎占据半个屋子的一张大床,床头柜上点着香薰蜡烛,小小的火苗一窜一窜的,薄荷的味道充溢着整间房,这像是由女子精心拾掇过的一间屋子,带着很着意的浪漫气息。
斯科特注意到这里也有一扇同那边一模一样的大玻璃窗,只不过更干净些,而且边上罩着深灰色的帘子,而靠近窗户的那块小小的地板被腾出空来,支起画板和高脚凳子,板上绷着的画布看得出来是窗外的广场,只是还没有细致地处理过。
“你是个画家呀。”斯科特朝着那个青年搭讪,手指着画幅。
“不敢,随便画画。”他走开去。
“我对艺术不大了解,可是我能说这画得挺像。”斯科特走近去细细地看,“挺漂亮,是看到了会掏钱买下来的那种。”
“我很高兴你能这样说。”
“我想你的女友会喜欢的吧。”斯科特忍不住把自己的猜想试探着说了出来。
“女友?噢,我自己住,没什么女朋友。”青年站在进门处那边的橱柜前,轻笑声传到斯科特耳朵里,“这屋子里东西少,挺好收拾的。”他明显看穿了斯科特的用意。
“我想芮恩会喜欢这样的颜色清淡又优美的画作,如果我可以向你买一幅的话。”斯科特转变话题说起自己的女友,可是他连画作的价格都没先问一问,他总是有个偏见,觉得这里的东西,只除了违禁药物,其余也不会贵得离谱。
“我可不卖画,到十二区来只是为了找些不一样的风景,至于生计——我在九区有个正经工作。”那男人端来一杯咖啡递给斯科特,顺势坐到那只高脚凳子上,“我替工厂刻模板,累是累些,来钱稳当。不过我很乐意给警官你送一幅,我存有一些跟这一幅相近的业已完成的画,如果警官不嫌弃的话。”
斯科特捧着圆滚滚的咖啡杯向他道谢,又说:“你看上去不像是土生土长在十二区。”
“我是一区的。”他淡淡地说了一句,“我叫金伯利,金伯利·考文垂。”
斯科特的腰不由得抻得笔直,脸上也流露出醒悟过来的崇敬之情:“您是考文垂家族的?不会是考文垂夫人的独子吧?”
“不是的,考文垂议员是我的叔叔——我那位表哥即使愿意到十二区来,家里也不会放行的——我的父亲去的早,母亲不大管束我,我倒乐得自在了。”金伯利懒洋洋地伸着两条长腿,眼睛低垂着,好像是在细细赏鉴他的靴子,他在不做声的时候才会显露出属于年轻小伙子的倨傲,不过这种自然而然流露出的更为优越的气质并不招人讨厌,而是使他更富有魅力,好像把他放进群体中就可以很迅速地区别出来,即使他穿着十二区大批发市场里淘来的廉价夹克,头发没有精心打理,那种气质也叫人注意到他,而且心生喜欢。这位金伯利原来是过世了的考文垂律师的次子,那个一区出了名不务正业的文艺范青年,在一区时就闹出过无数传闻的男子原来长成这样,这也在意料之中,斯科特暗想。
“您认识502的住户吗?”斯科特意识到自己跟金伯利挨得太近,自己的眼睛总是不由自主地落在他的身上,于是往后慢慢地退了一两步,“平时有没有看到过他?”
“他?”金伯利挑挑一边的眉毛,“他?502里面住的是个女的吧?独身女子?也许她还有个伴儿,那我就不清楚了,不过肯定没有住在一起。”
“不是啊,502住户叫做辛克莱尔,是个程序员。”斯科特不由自主地从兜里摸出之前记下的信息又匆匆浏览了一遍,用更为肯定的语气这样复述出来,“他当然不会是什么女的。”
“那我见到的那个女子又会是谁?”金伯利很犀利地反问了一句。
“也许是他女友之类。”对于这个突然冒出来的存在在金伯利脑海中的女子,斯科特本不想多加注意,可是不由得说下去。
“不会,进进出出都是那个女子,我从没看见过什么男性,有时候我把我订的牛奶带一些给她,屋子里面也没有别的,除了一只猫以外。”
“你进过那间屋子?”
金伯利稍稍犹豫了一下,然后摇摇头:“我只是在门缝里面瞟过一两眼,更何况里面确实没有什么声音,塞波利娜是个谨慎的正经女子,不会轻易放异性进屋去的。”
“塞波利娜?”
“哦,是的,至少她是那样告诉我的,她叫塞波利娜,是七区一所高中的数学老师。”金伯利摊摊手,表示这些信息并不牢靠。
十二区是整个世界最为落后的一个区域,这里生活的男男女女没有正经的职业,没有良好的社会保障,这儿的环境那样不堪,成为所有下等男女聚居的所在。可是正由于它的肮脏与无秩序,吸引了一些出生优越或者说不愁衣食的人,他们前前后后来到这里,寻找真正意义上的自由,因此造成十二区鱼龙混杂的局面。这种局面是一般的前几区的居民所不能够容忍和理解的,他们认为他们所生活的秩序井然的繁华世界是为全民所共有的,是神圣而不可亵渎的,他们觉得正经的、好的男女都应该生活在那样的环境下,而十二区的那些居民在他们眼里就成了无恶不作的下流坯子,他们之所以流落到这里,只能是因为品性的无可救药。斯科特和他的家庭并不算是前几区里多么富裕的阶级,只能算勉强能维持表层的体面,可是对于十二区的鄙夷这样的见地却早已深深植入他的血液里,他不喜欢踏足这个区域,可是他选择的是警察,案件频发的地区恰恰是这些地方,他没有办法避免,这还只是他的第一个案子呢。
塞波利娜也许是某个富裕家庭的娇生惯养的独生女儿,偷偷跑出来,最后跟辛克莱尔同居了;也有可能是没什么亲眷的孤凄的年轻女子;或者说是自食其力的知识女性,就像她自己编造的那样的身份。可无论话里有多少虚假的成分,两点是逃不掉的:她与辛克莱尔在同一屋檐下居住;她将自己的存在完全抹去,与她同住的男子却消失无踪了。
“真像你所说的话,这个塞波利娜可以定为是失踪案的头号嫌疑犯了,那间屋子里面没有一点儿女性居住过的痕迹。”斯科特不由得伸直了脖颈,面色也渐渐严肃起来。
“不可能,她昨晚还在的。”
斯科特瞪大眼睛,一脸的不可置信:“你说什么?”
“我说,她昨晚还在屋子里呀。”金伯利也意识到情况的不同寻常,他并拢腿,将靴子搭在高脚凳踏脚棖上,“我早上起得很晚,去便利店买了些东西,回来看见楼底下有警察守着,一问才知道这楼里有住户失踪,我还在疑惑是谁发现了报的案,可是他们并没有告诉我是502房间,所以我什么也没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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