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然也有人对此真心得感到不屑,宁愿选择守拙抱朴,过一种淡泊无为的生活。
司马衡便是此者其中一员。只是这些人仅在无意间说出了一些自己的看法,这些看法到了另一些人嘴里,却生生地被扳成了借他人所言来表达自己吃不到葡萄的酸话罢了。
这世上很少有人能真正做到放弃物质,而做到的人,一般又不会到处宣说这点。
这也是司马衡最终选择远远隐去的重要原因之一。
他总归不能让自己的天性成了儿子天性的一种负面影响,甚至是祸害。
而苒苒的母亲,是个深刻地清楚自己不愿放弃物质的人。一开始她既不愿放弃物质,也不愿放弃自由。可生活似是总在逼迫着她放弃那其中的一个,教予她熊掌与鱼不可兼得的深刻道理。
于是,在这无法兼顾的两种思维的不断磨砺中,处于这份内心折磨峰尖浪口的母亲,意识到自己必须给府里那些与她同样处于类似的水深火热的人群做出表率和榜样。既然父亲已经明确地选择了自己的立场,若是她过于坚持自己,后果恐怕会不堪设想。那是她不想接受的后果,所以她必须避免。而这个选择,就意味着她需要放低自己的姿态,与现实进行妥协。
因此,随着时间的流逝,她只能慢慢扭曲了自己原本那洒脱如练的性子,成了一个厉害时参杂了矫饰的柔弱,满心顾虑,施展不开,而温柔时却又无法真正似水般纯净,却像是故作柔顺,惺惺作态的女人。那让她感到丝丝的无奈,她恨那样自己,可是她却别无选择。她似是早已丧失了挣脱的力量,成了一只居于精美笼中供人赏玩的金丝雀一般,以啼出主人爱听的歌声为己任。
因为精美的笼子终是比林中野地要来得舒适,安全,无虞。自小如游牧民族般跟着族人从西一路向东来的她,也再不想过那种飘泊四方,居无定所的生活了。
只是母亲的这些心事,直到苒苒长大成人,经历了一些事情之后,才得以深刻地明白。
而此前的时候,在她的眼里,母亲只是随着时间和父亲的关系,变得越来越不一样了。变得再不像自己曾经满心崇拜欣赏的那个母亲。变得阴暗,沉重,变得压抑,拧巴。变得令人不快,怨气重重。
对于这些,她只道是人的年纪大了,便都会因为岁月而产生类似的转变,是无可厚非的。所以她不太愿意去想象自己老去时候的样子,深怕自己也将变作母亲那种古怪而扭曲的样子,实在叫人觉得不自在极了。
受到父亲的迂腐与沉重影响最深的人是母亲,其次便是她。只因她天生不过是个区区女儿家。
虽是父亲唯一的掌上明珠,也因此受到关爱宠溺,可终究还是逃不过千年古训的安排。如果一直贪恋府中安逸的生活而不愿离开的话,就会变得如母亲那样的下场。母亲如今已是骑虎难下,再无回旋余地,但苒苒不一样,还处境尚未如母亲那般尴尬。只是这处境,不知还能维持到何时,便会随着父亲脑中那些女人应做的事情,随着父亲某天的某个突发奇想,嘎然而止。因为这个府里一切围绕其转动的核心,就是父亲,若是就连母亲都无法改变父亲的心意,何况是旁的任何人。
苒苒看到了这一点,也深知这一点。她从小嘴巴就严,听到的话从不乱讲。仆人们嚼舌根的时候她就乖乖待在一旁玩自己的。别人因她年岁小也从不把她当成是一个能听懂成人话中深意的人,因此从未有人避讳过,避开过她。而她一边玩着,一边竖起耳朵仔细地听着。
这些人所谈论的并不是别人,而是自己的亲身父母。任凭哪个孩子,都会多少被触动。
只是苒苒虽被触动,却不发一言。她的心思似不在此,可事后又会想起这似懂非懂的只言片语,在脑中过滤一番。她的小脑筋告诉她,这些事情听似与她无关,实则距离她并不真的那么遥远,无论是在空间,或在时间上。
下人们深藏着讶异与不解的语气,也让她开始分神,设身处地地为自己的将来思考。她迟早有一天,要长成母亲那般年岁,与她嫁给了父亲一样,要嫁做人妇的。这是母亲一而再,再而三地告诉过她的事情。可是嫁做人妇的母亲,却要被身后这么多的人谈论,不解,乃至嘲笑。这让苒苒感到困顿迷惑。她不喜欢这种感觉。她觉得,当母亲成了众人背后谈论的众矢之的,那么连带着的父亲也并没有好到哪里去。
若是两个人日日生活在一起,这种结合当然应是世上最亲近的结合,碰了其中一个,便连带了另一个,无可避免。苒苒对此深以为然。
对于府里整体舆论的风向,最为敏感的也是苒苒。不知怎的,她有一种奇怪的听觉,似是能听到情绪的声音,哪怕在别人不开口说话的情况下。有时她听不懂一些言语的确切字眼,总要再问一遍:“你说了什么?”“我没听明白。”可是有时,最细小的风声都让她惊颤。
众人不知道这些,却只当她听觉不灵敏,因此对她极为掉以轻心。她静处一旁,听着他们每个人通过语言以及非语言所表达出来的观念,感觉,看法,情绪。
她敏锐而不自知。
支撑她的是记忆中的那个母亲,是母亲口中熙日泽家族昔日的精神与时间都无法敛去的光辉。她知道最终母亲定会胜出,因为府里没有人比母亲更闪耀。闪耀得如同她的名字,熙日泽金。一个金子般的女人。就连整个镇子里,这样独一无二的有故事的女人,也及少见到。
可是,也不知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母亲再也不提熙日泽氏族曾经的种种了。
苒苒本是满心地愿意听的,可母亲却是问了都再不肯讲了。
随着这些故事的消失,母亲眼中的光彩也跟着敛去,也同样地消散了。苒苒受不了这些种种的改变,她开始打从心底怨恨父亲的自负,时间长了也开始怨恨母亲的软弱。
她怨恨府里竟没有一个人看见这底下的种种,或者是明明看见了,却也没有人肯站出来阻止,改变这些事情。那些人宁愿在背后嚼舌根,悄悄地看人笑话,晦暗不明,浑浊虚伪地活着。
她不想活在怨恨里,所以她在很小的时候就隐隐地预感到,自己迟早有一天会离开司马府。
?
苒苒怎么都不愿自己长大之后也成为那些人口中的另一个“熙日泽家的女人”。就好像从这个家族出来的,都是一些拜金的女人。是会为了物质而压抑自我,供富人玩赏的笼中金丝雀。
可是她同时也不愿意成为一个“司马家的女人”。要做这个家族的女人,就必须有大家闺秀所“应该”有的样子,要以夫为天,遵循三从四德,最好将《烈女传》倒背如流。亦是压抑。
她觉得无论成为这两者之中的任何一个,都憋屈透顶,无比窒息。无论是像母亲已经成为的那样,或者像父亲口中所推崇的那种女人,都不吸引她。她甚至知道,父亲口中所赞叹的女人,和如今母亲费劲全力所成为的,是两种不一样的存在。
虽然母亲觉得自己已经离成为那样的女人近在咫尺,虽然父亲也在不断有意无意地鼓励和督促她往那个方面发展和改造,实则还是差之毫厘谬以千里。其实母亲原本的样子,就很好。她想,她何必如此折磨自己……只为了一个如父亲这样自负而专横的男人。
她却希望自己可以成为母亲在她幼时记忆中曾留下的那个,如今已是一去不复返的样子。
那个时候的母亲可真美丽,美得令人窒息,美得无可比拟,美得超越了时间,直到多年后的今天,依然深深地镌刻在她的脑海里,从不曾真正消失。
来自于曾经那位美丽无比的母亲的那股巨大而柔软的力量是纯粹的,是浑然天成的,是不加雕饰,毫无造作的。那是一种令人爱不释手的美,是世间难得的珍品。
是的,如果她有一天必须得长大,那么她就要成为像曾经那个母亲一样的女人。
那样的女人,像是从苦难中亦能发出热烈的光芒来,像是荣华富贵在她眼里不过瞬息飘散的浮云,而她自有更为叫人赞叹的荣光,拥有只属于她自己的神秘宝库。
记忆中的那个母亲更像是一团荒原中燃烧着的火焰,哪怕在最黯淡无光的深夜,也能从遥远的万里之外看见那种灿烂而跳跃的光华。那样的母亲是尊贵的,同时是平易近人并遥不可及的。
那个美好灿烂的母亲,现在到底去了哪里。
她感到失望。她发现自己不再那么地热爱那个生她养她的家了。但她心怀感恩,她必须感恩。
这世上并没有任何事情是理所当然的。她很清楚。
于是,在十四岁那年到来的时候,她选择了离开父母的荫蔽,独居一隅。毅然决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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