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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非洲穿越》第十二节 乞力马扎罗的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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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安博塞利绿洲,在夜幕完全降临之前,坐在酒店客舍门前的凉椅静默远望草原,为的是最后看一眼乞力马扎罗雪山。由夕阳斜照,到夜光初起,乞力马扎罗雪山巨大的山影渐渐消隐,完全融入了夜色当中。四野黑茫茫一片,是那么沉静,尤其是你在客舍露台的照明灯的笼罩下往远处看去,愈发觉得夜色浓厚。还是不想回到屋里,索性把露台灯关闭,让自己也随安博塞利、乞力马扎罗一同融入无边夜色。“乞力马扎罗是一座海拔一万九千七百一十英尺的长年积雪的高山,据说它是非洲最高的一座山……”海明威在他的中篇小说《乞力马扎罗的雪》开头写道。像这样被文学作品里的场景所吸引并为作品中的人物命运所深深打动的故事不少。1991年苏联(苏维埃社会主义加盟共和国)解体,政治动荡之后,整个社会陷入一片经济萧条。又一个多雪的冬天。我来到俄罗斯首都莫斯科,几天后乘坐火车前往圣彼得堡。同样是晚上天擦黑上车,清晨到达。当列车缓缓停靠在圣彼得堡火车站,走出车厢,踏上站台,我却伫立着不愿离去。看着积雪的铁道上,又一列火车拨开雪雾从远处驶来,车头将细雪扰攘得漫卷飞舞。陪同我们的是一位到俄罗斯留学的中国女孩子,她不解地问我,你在看什么呢?你看到了吗,看到什么?你看到安娜·卡列琳娜吗?什么?她大惑不解。托尔斯泰笔下的安娜·卡列琳娜也是头天晚上从莫斯科乘坐同一时刻的火车,在我们同一时刻到达圣彼得堡。她跨出车厢,走下站台,平静地向一列迎面驶来的火车走去。她绝望了,为情人渥伦斯基的背叛和沙皇时代上流社会的虚伪。她彻底绝望了。同样是在这样一个冬雪的清晨,她从容地卧到铁轨上,微笑着任凭车轮从身上碾过,像天鹅之死一样优美地死去。我的眼睛湿润了。现在,我透过浓厚的夜色久久凝望远方乞力马扎罗雪山的身影,跟随海明威走进那个男人的心里。“奇怪的是它一点也不痛,”他说。“你知道,开始的时候它就是这样。”这句潜台词告诉你,某些难以忍受的疼痛,在人将死时却不再疼痛。“男人躺在一张帆布床上,在一棵含羞草树(金合欢树)的浓荫里,他越过树荫向那片阳光炫目的平原上望去,那儿有三只硕大的鸟讨厌地蜷伏着,天空中还有十几只在展翅翱翔,当它们掠过时,投下了迅疾移动的影子。”这里的大鸟,当年的翻译可能没有到过东非草原,可能不知是什么鸟儿,按海明威原文直译为大鸟,实际就是非洲秃鹫。它们对死亡的苗头有一种其他生物所不能达到的观察力。“‘别傻啦。我现在就快死了。不信你问问那些个杂种。’他朝那三只讨厌的大鸟蹲伏的地方望去,它们光秃秃的头缩在耸起的羽毛里。第四只掠飞而下,它快步飞奔,接着,蹒跚地缓步向那几只走去。”海明威以他经典的电报短语式的文字风格,通过两个人的对话,我们知道这个男人名叫哈里。另一个人是他的情人,一个美丽、富有的中年女人。他们来到东非草原狩猎,不小心,哈里弄伤了自已,本是一个小伤口,不想却感染化脓并迅速发展成坏疽,如不及时就医治疗,确有生命之虞。在荒野之地,他们一筹莫展,只能无奈地等待后方的飞机前来营救。海明威不愧是文学大师,他以极富创意的文学手法,将一段等待救援的过程变成了一场等待死亡的过程。故事在一男一女形同拌嘴的急促对话和男人的心里展开,时而是现实的场景,时而是心理活动。现实与过去,实境与虚境——一种只存在心境由回忆、心灵的絮语和无边的臆想交织在一起的心理活动,像一条溪流一样,汩汩流淌,变成一股意识之流。清流时风花雪月,堰塞时梦魇一样暗黑。他是那么厌倦这个世界。虚伪,无聊,狂妄,到处是欺骗,压迫。他无情地谴责自己:“他的一生都是出卖生命力,不管是以这种形式或者那种形式。”为了金钱,为了过一种资产阶级优渥的生活,他出卖自己,任由一个富有的女人供养,成天耽于享乐,而他却有那么多事要做。作为一个作家,他有太多的故事要写。从土耳其博斯普鲁斯海峡,到爱琴海北岸的色雷斯,到意大利的高山,到奥地利的雪山,到德国黑森林,间中也忆及巴黎,一个个故事片段浮出脑海,令他不能自已。在他看来,这些他亲历亲闻的记忆碎片,一定蕴含着某种人生的真谛。他记得“那个打杂的傻小子,那次留下他一个人在牧场,并且告诉他别让任何人来偷干草,从福克斯来的那个老坏蛋,经过牧场停下来想搞点饲料,傻小子过去给他干活的时候,老家伙曾经揍过他。孩子不让他拿,老头儿说他要再给他一顿狠揍。当他想闯进牲口栏去的时候,孩子从厨房里拿来了来复枪,把老头儿打死了,于是等他们回到牧场的时候,老头儿已经死了一个星期,在牲口栏里冻得直僵僵的,狗已经把他吃掉了一部分。”讽刺的是,他让那个孩子和他一起,两个穿着滑雪板,带着尸体赶路,滑行六十英里,把孩子解到城里去。可怜的孩子还以为去领赏呢。“等到行政司法官给孩子戴上手铐时,孩子简直不能相信。于是他放声哭了出来。”。

意识的溪流还在流淌,这回是关于疼痛与死亡。“他记得在很久以前,投弹军官威廉逊那天晚上钻过铁丝网爬回阵地的时候,给一名德国巡逻兵扔过来的一枚手榴弹打中了,他尖声叫着,央求大家把他打死。他是个胖子,尽管喜欢炫耀自己,有时叫人难以相信,却很勇敢,也是一个好军官。可是那天晚上他在铁丝网里给打中了,一道闪光突然把他照亮了,他的肠子淌了出来,钩在铁丝网上,所以当他们把他抬进来的时候,当时他还活着,他们不得不把他的肠子割断。打死我,哈里。看在上帝的份上,打死我。”他记得有一回他们曾经对凡是上帝给你带来的你都能忍受这句话争论过,有人的理论是,经过一段时间,痛会自行消失。“可是他始终忘不了威廉逊和那个晚上。在威廉逊身上痛苦并没有消失,直到他把自己一直留着准备自己用的吗啡片都给他吃下以后,也没有立刻止痛。”一个巨大的隐喻到此形成了。海明威潜入这个男人——哈里的意识深处,以一种真实体验的形式,揭示了疼痛与死亡之间某种特异关系。不是吗,否极泰来,乐极生悲,死之将至,痛极而止,人是这样,社会亦如此。当我们了解到海明威创作这篇小说的历史背景和他自身的经历,大体上就能感悟他的寓意了。曾孕育过文艺复兴和工业革命的西方文明来到20世初初的时候,整个西方世界不由自主地卷入一场世界大战,史称第一次世界大战,海明威以一名战地救护兵的身份参与了这场战争。他目睹到太多的血腥场景,虽然幸存下来,但他遭受到重大的心理创伤是确定无疑的。战后他流连于巴黎花街酒巷和各类以酒吧为据点的文人俱乐部,其中一个俱乐部集中了一大批文化反叛者,他们提倡一种反传统的文学创作方法,认为传统的自然主义、现实主义的文学创作手法已经不能够真实的反映社会现实和人作为人对自己本性的认识。那个年代,正好处在19世纪20世纪相交之际,前有一系列颠覆性的新思想的产生,如弗洛伊德的“梦的解析”等,包括马克思主义,后有卡夫卡、普鲁斯特、波德莱尔、毕加索、达利等一批作家、诗人、画家的创作实践,西方知识分子大都沉浸在被称为世纪末意识的氛围当中,他们打出各自文化运动的旗号,现代派文学是其中之一,意识流、结构主义的创作手法成为现代派文学不二的法则。他们不是照实描写现实,而是把现实投入人物内心,让人物自己按照自身的心理结构加工并以意识流的叙事自我生成一个新的现实。这个现实可能是超现实的,但他有绝对的真实——一种完全的心理的真实。因此,阅读现代派文学作品的愉悦、震撼之处经常是在它最晦涩之处。因为他能够让你跟着它在梦魇中游走,走到尽头无路可走时,也许恰恰是灵光乍起之时。在巴黎流连的那段时期,海明威接受了现代派文学的理念,和他的同门作家一样,内心深处有着浓厚的世纪末情怀。他们憎恨西方文明,憎恨那些政治家、资本家、野心家和专制主义独裁者,以及那些狂热的民族主义份子。他们借国家利益、民族大义之名,挑起民族仇恨,激化阶级矛盾,对外是无情的掠夺,对内是政治、经济上的压迫、压榨和文化上、精神上的摧残,最终挑起战争,陷万众于战火涂炭的悲惨境地。海明威作为战场上的幸存者,他有更深的体会和更多的憎恨。他把那个名叫哈里的男人等待死亡的过程变成一个隐喻,喻指西方文明也在经历一个由疼痛到特别疼痛到不觉疼痛的——死亡的过程。“好吧。现在要是死,他也不在意。他一向害怕的一点是痛。他跟任何人一样忍得住痛,除非痛的时间太长,痛得他精疲力竭,可是这儿却有一种什么东西曾经痛得他无法忍受,但就在他感觉到有这么一种东西在撕裂他的时候,痛却已经停止了。”海明威还让秃鹫的盘旋、鬣狗的潜望这些极富象征意义的景物进入哈里的意识流当中,使等待死亡的心理感受变得清晰可见。“他忽然想起他快要死了。这个念头象一种突如其来的冲击;不是流水或者疾风那样的冲击;而是一股无影无踪的臭气的冲击,令人奇怪的是,那只鬣狗却沿着这股无影无踪的臭气的边缘轻轻地溜过来了。”“现在死神已经挨到他的身上来了,可是它已不再具有任何形状了。它只是占有空间。‘告诉它走开。’它没有走,相反挨得更近了。他对它说,‘你这个臭杂种。’它还是在向他一步步挨近,现在他不能对它说话了,当它发现他不能说话的时候,又向他挨近了一点,现在他想默默地把它赶走,但是它爬到他的身上来了,这样,它的重量就全压到他的胸口了,它趴在那儿,他不能动弹也说不出话来。他听见女人说,‘先生睡着了,把床轻轻地抬起来,抬到帐篷里去吧。’”

他的意识流还在流淌。接着他体验到,他虽然不能开口告诉她把那个沉重地趴在他的身上的东西赶走,但是当他们抬起帆布床的时候,忽然一切又正常了,重压从他胸前消失了。“现在已是早晨,已是早晨好一会儿了,他听见了飞机声。”最精彩的描写来到了。一切都是真实的,正在发生的——意识流中,哈里看到自己被抬上飞机,飞机起飞,他看到平原展开着,一簇簇树林,和一条条野兽出没的小径,他看到斑马、大羚羊,在飞机投下的影子惊动下四散而逃,接着他们飞过群山,森林密布山谷,又一片平原,又一片黑压压的崇山峻岭,他们继续爬高,遇上了暴雨,当他们穿过雨帘,飞行员手指前方,“极目所见,他看到,象整个世界那样宽广无垠,在阳光中显得那么高耸、宏大,而且白得令人不可置信,那是乞力马扎罗山的方形的山巅。于是他明白,那儿就是他现在要飞去的地方。正是这个当儿,鬣狗在夜里停止了呜咽,开始发出一种奇怪的几乎象人那样的哭声。”接着海明威把叙事拉回到现实场景,“鬣狗的大声哭叫把她吵醒了,一时她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她很害怕。”。只见他的情人拿起手电照看刚才让仆人抬进屋的那张床,“在蚊帐的木条下,他的身躯隐约可见,但是他似乎把那条腿伸出来了,在帆布床沿耷拉着,敷着药的纱布都掉落了下来,她不忍再看这副景象。”接着她大声喊:“哈里!请你醒醒,啊,哈里!”“没有回答,也听不见他的呼吸声。帐篷外,鬣狗还在发出那种奇怪的叫声。”。一轮明月渐渐升起,我仍然坐在屋外远望乞力马扎罗雪山。月光没能穿透浓厚的夜色映照出乞力马扎罗雪山的形影,相反它吸收了所有的光亮,使远方更加黑暗,仿佛告诉你,那漆黑一片的地方,不是别的,正是乞力马扎罗雪山。我沉浸在海明威的故事里。乞力马扎罗雪山除了威严、神秘之外,还被海明威赋予一种象征的意义。回到故事的开头:“乞力马扎罗是一座海拔一万九千七百一十英尺的长年积雪的高山,据说它是非洲最高的一座山。西高峰叫马赛人的‘鄂阿奇—鄂阿伊’,即上帝的庙殿。在西高峰的近旁,有一具已经风干冻僵的豹子的尸体。豹子到这样高寒的地方来寻找什么,没有人作过解释。”哈里在弥留之际的意识流里看到自己正向乞力马扎罗雪山飞去,“豹子到这样高寒的地方来寻找什么,”哈里不就是那头风干冻僵的豹子吗。一段世纪末的先锋文化运动,一篇充满隐喻、象征的绝世文学作品,乞力马扎罗雪山因为海明威而与众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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