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日后,魏冉在相府中摆宴。
白起与婷婷先至。婷婷考虑到要给智筘伴舞,索性穿了一身白色的男装赴宴,长发亦梳成单髻,配上一根雕刻成竹节形状的桃木簪子。
魏冉双目炯炯,笑呵呵的赞道:“哟!好一位仙风翩翩的玉面小郎君呀!”
婷婷谦笑道:“魏相国过奖了。”
她乃习武之人,身姿举止本就俊逸潇洒,平日也不涂脂抹粉,穿着男装之后,自有七分英气。但此刻她被白起搂着,白起体格高大轩伟,她则娇小纤瘦,遂显出一番小鸟依人之感,那七分英气亦变成了十分柔婉、十分的楚楚可怜。
黄瑥身穿盛装,笑容满面的协助魏冉招呼宾客。
“小仙女,你先吃些糕点,垫垫肚子。”黄瑥塞给婷婷一盘精致的桃花糕,“一会儿大王来了,大家吃东西难免拘束,原就饱不了,你还要跳舞,若不预先吃着点儿,准会饥饿。”
婷婷答谢道:“多谢相国夫人,夫人想得可真周到。”
黄瑥笑道:“咱们是自己人,你可别与我客气。”
巳时三刻,秦王的车队、仪仗队、虎贲卫队,隆重奢华的抵达相府正门。众人向秦王行了礼,便由魏冉引领着去往宴会之所。
举行宴会的殿宇位于相府花园的湖泊中央,殿宇和湖岸由一条百步长廊连接。
婷婷偎靠着白起,漫步行走。一名络腮胡子的虎贲武士从队伍前头小跑过来,咧嘴笑道:“小仙女,你女扮男装极是俊俏!”
婷婷乌眸闪动,诧异的看着那虎贲武士,道:“这位大哥谬赞了……你擅自离队,恐怕不妥吧?”
那虎贲武士双眉稍皱,道:“小仙女,你不认得我了吗?”
婷婷摇摇头,微笑道:“这位大哥,你赶紧归队吧,否则遭到怪罪可就不好了。”
那虎贲武士面露苦笑,道:“好吧,我晚些时候再来找你。”
待他重新回到队列之中,婷婷抬眸问白起:“老白,你认得那位大哥吗?”
白起答道:“认得。”
婷婷道:“哦,也许那位大哥曾在王宫里见过我吧。”
白起轻声一笑,搂在婷婷肩膀的手臂紧了一紧,问道:“婷婷,倘若哪天我也像那样一脸胡子,你可认得出我?”
婷婷轩眉扬唇,明媚的笑道:“我当然能认出你!不过你可别留那样的胡子呀,不好看!”
白起笑得更温柔,答应道:“好,我听你的。”
到了正殿,秦王先入座,魏冉夫妇与其他众宾客行罢大礼,也依序就座。
侍女们奉上酒水和烹制精美的膳食,乐师开始奏乐,钟磬笙箫齐鸣。花枝招展的舞女鱼贯踏上大殿中央的舞台,袅袅舞蹈。
“哎,师姐说魏相国家的舞女跳舞狐媚俗气,其实她们跳得都蛮好啊!”婷婷慨然道。
白起埋着头,用象牙箸把一盘石烤大虾的虾壳剥去、虾线除净,只留下滚圆的虾仁,整齐的垒放在婷婷面前的餐盘中。
婷婷问他道:“老白,你是不是不爱观看舞蹈?”
白起道:“别人跳舞,我自然没兴趣看。但你跳舞,我肯定仔细看。”
婷婷背脊一凉,道:“我倒希望你别看我跳舞……”
白起笑道:“怎么?你跳给那么多人看,却不要我看?那不成,我不能便宜了别人。”
婷婷咬一咬丹唇,道:“我不擅舞蹈,旁人看罢取笑我,我不会在意,但若是你看了,你心里起疙瘩,我便不知该如何是好了。”
白起温和的抚摸婷婷秀肩,道:“我眼里心里,你怎样都是好的,哪来什么疙瘩。”
婷婷垂眸一笑,默默吃了几粒虾仁。
三支歌舞完罢,众舞女款款退下舞台,换上一名身穿鹅黄舞衣、发挽乌云的绝色丽人,正是智筘。
婷婷拿帛巾轻轻擦拭嘴唇,道:“老白,我去去就回。”
白起微笑道:“恩,谨记,诸事小心。”
婷婷爽朗的道:“跳个舞而已。”旋即站起身,原地一腾,飘飘然的从坐席边跃到了舞台上。
白袖翻飞,拂云拨雪,当真清逸非常!
魏冉不由得喝了声彩:“妙极!不愧是小仙女啊!”
婷婷与智筘互相见礼,又朝众人施礼,而后,乐师吹响笙箫,歌女随乐咏唱。
这首歌曲名为“小戎”。歌词是:
小戎俴收,五楘梁辀。游环胁驱,阴靷鋈续。文茵畅毂,驾我骐馵。言念君子,温其如玉。在其板屋,乱我心曲。
四牡孔阜,六辔在手。骐骝是中,騧骊是骖。龙盾之合,鋈以觼軜。言念君子,温其在邑。方何为期?胡然我念之!
俴驷孔群,厹矛鋈錞。蒙伐有苑,虎韔镂膺。交韔二弓,竹闭绲縢。言念君子,载寝载兴。厌厌良人,秩秩德音。
歌曲表现丈夫出征,妻子独留家中,妻子心里虽记挂思念,却也为丈夫尽忠报国的情怀而骄傲,希望丈夫建功立业、得胜归来。
智筘与婷婷共舞,智筘扮演的是歌曲中的妻子,婷婷扮演出征的丈夫,两人一前一后舞蹈,隔了五步远。
智筘的舞技相比魏冉家中的舞女,诚然过无不及,她身段四肢柔若春柳,媚而不妖,艳而不俗,令人赏心悦目。最难得的是她形神兼备,跳舞时眼中秋波流转、顾盼生辉!
婷婷见智筘跳得风流袅娜,自己渐渐放宽了心:“师姐跳得很好,想来我并未扯师姐的后腿。”便认真的继续挥臂、扬掌、沉腰、扎步,举手投足,果真更似武斗!
然而婷婷的表现倒也符合歌曲中的意境:丈夫出征,英姿焕发,武艺高强,敌军披靡。只是她容貌娇俏,毫无征夫的艰苦之色。
当年在华山跳此舞,婷婷少不更事,无法体会歌词意蕴,如今她与歌中的妻子一样,也有了一位常年征战沙场的丈夫,她对自己的丈夫,也总是牵肠挂肚,同时又为他感到骄傲,每次他打完胜仗,她都是那么的高兴……
婷婷彻底理解了这首歌谣,感触良深,情不自禁偏转了脸庞,双眸瞥向白起,甜甜浅笑。
白起的眼睛一直都不瞬不眨的盯着婷婷,这时忽见婷婷冲着他笑,他胸中一荡,两颊生红,透亮的目光愈发透亮!
若非顾及场合,他早已奔上舞台抱住婷婷亲昵!
婷婷看到白起脸上的红晕、眼中的目光,心弦也是倏然震撼,但她马上想到:“不对!我扮演的是‘丈夫’!不该是这个情绪!”立即扭头,板起脸,故作严肃。
白起望着她,自言自语的笑道:“婷婷,谁说你不擅舞蹈了?你跳的舞是全天下最好看的!”
其实婷婷身形纤巧,又有习武的底子,筋骨柔韧、行动轻灵,岂会不擅舞蹈?她平时施展轻功、练剑、武斗,那优美倩雅的姿态诚与翩翩起舞无异。
只不过,到了真正跳舞的时候,她认为这纯粹是取悦观者的事情,而她又不想取悦什么人,所以心中抵触,姿态反而大不如平时。
但此刻她心里想着白起,情况就又有不同了。
相隔不远处,魏冉笑眯眯的拊掌道:“这支舞,跳得好啊!”
秦王高坐,冕旒遮着龙颜,让人看不清脸部情状。他身后一名络腮胡子的虎贲武士两眼灼灼,面带笑意。
众人正专心观舞,突然,智筘舞步骤停,飘举的舞袖内“嗖”的飞出一簇柳叶!
这当然不是真的柳叶,这是制作成柳叶形的飞镖!
飞镖瞄准的目标,乃是高座之上的秦王!
“护驾!”魏冉振臂高呼。
秦王手执金爵,从容不迫的啜饮美酒,仿佛浑不在意迎面扑来的锐器。
他两旁的虎贲武士已箭步抢上,高高举起手中盾牌。
约有六七枚柳叶镖被盾牌挡住,叮叮当当掉落,尖端刺入漆案,漆案顿时变色。
这些柳叶镖上都涂了剧毒!
智筘唇角漾着一抹得意的笑。她早就预料着,这一簇柳叶镖扔出去,多数会被拦截。但,只要有一枚命中,她便是大获全胜!她只需有一枚命中!
这一枚柳叶镖的飞行速度奇快,快到虎贲武士的目力无法观察,更别说及时用兵刃格挡!它对准的,恰是秦王眉心!
秦王略略仰头,冠冕滑落。
众人尽皆屏息。
秦王眉心,插着一枚金光闪闪的“柳叶”!
智筘喜笑道:“成了!”
然而她的笑容很快僵住。
因为秦王伸手一捋,把柳叶镖自眉心取了下来。
“不可能!”智筘美艳的脸上皮肉抽搐,“我在飞镖上涂了毒箭木的毒液,只消打中目标,便是见血封喉!”
秦王看着自己的手。他取下的不仅有柳叶镖,还有一根竹节形状的桃木发簪。正是这根发簪挡住了致命的毒镖!
智筘大吃一惊,忙回转身,瞋目怒视。
婷婷安静的站在五步开外,长长秀发,柔软微拂。
便在这时,白起似一阵狂风般急冲向舞台。他的目的很明确,就是要把婷婷救离舞台。
但智筘也旋足动身,手臂伸向婷婷肩膀。
白起比智筘更快一步的拽住了婷婷。婷婷抬眸,深深的看了白起一眼。
随后,婷婷的纤臂恍若清水一般,从白起掌中倏忽滑走。白起一阵惊惶,喊道:“婷婷你怎么……”
他并未将问题问完。
智筘左手扣住婷婷左肩,右手拿着一枚柳叶镖,镖尖对着婷婷雪白的颈脖。
舞台四周已围满了披坚执锐的虎贲武士,正前方的武士手持劲弩。
这些武士能在瞬间涌出,显是一早便布置下的。
秦王和魏冉走上前,婷婷认出来,这秦王不是嬴稷,而是穿了王袍的胡伤!
“这可奇怪,胡将军怎的假扮大王了?”她心下狐疑,却没有张口言说。
只听智筘森然道:“魏冉你这老狐狸!你给我设了圈套吗!”
魏冉双眉倒竖,两眼瞪着智筘,道:“你有胆行刺秦王,便也要有伏诛的预算。你且放了你师妹,魏某可以替你求个情,留你一命。”
智筘笑了笑,道:“我今日行刺秦王,确乎没想着要活命!”她一双秋水美眸阴恻恻的环视众人,道:“你们休要轻举妄动!我手上的柳叶镖剧毒无比,只消擦破一点皮,即可致死!”
那络腮胡子的虎贲武士立在魏冉身旁,高声嘶吼道:“你这个天杀的刁妇!毒妇!竟使得此等卑鄙手段!你敢伤害小仙女,我秦军定把你剁成肉酱!”
他与其他虎贲武士不同,他未将兵刃拿在手上。
魏冉拉住他衣袖,低声道:“您且冷静,稍安勿躁!”
那武士说道:“小仙女有危险,我们必须设法救她!”
魏冉道:“我们先得稳住态势!”
却听智筘道:“说到卑鄙,我哪里比得过你们秦人!你们将楚王槐骗来秦国,囚禁至死,你们简直畜生不如!”
魏冉冷笑道:“我还在想你为何行刺我们秦王,原来是为了给熊槐那蠢蛋报仇啊。呵,你不过是旅居楚国的一个游人,又非楚国王室贵族、文臣武将,犯得着这么义愤填膺?”
智筘道:“魏冉你这奸贼,亏你原是楚人,一朝做了秦国相国便帮着秦人谋害故主,你良心何在!”
魏冉凛然道:“魏某在秦国为官,当然一心向秦!哼,当年熊槐发现了我秦国的计谋,企图逃到三晋避祸,正是我派军队将他捉回了咸阳,也是我向秦王建议囚禁熊槐!你要报复,只管向我出手,勿要连累你同门师妹,她是无辜的!”
智筘“咯咯咯”干笑了三声,道:“我的这个师妹,她委实死有余辜啊!因为,她竟然恬不知耻的向一个杀人不眨眼的屠夫献身!”
“刁妇!你嘴巴放干净些!”络腮胡子的武士厉声喝道。
智筘笑道:“我本想着,今日无论成败,我八成是逃不掉的,我便要带着我师妹一起死,那样至少能让白起悲痛欲绝。可就在我刚才跳舞的时候,我突然发现,你们一个个都舍不得我师妹,这诚是意料之外的好事啊!现下我只要抓着我师妹,你们却能奈我如何!今日我定要手刃秦王!秦王,你给我站出来!”
假扮秦王的胡伤高声道:“站出来就站出来!还能怕了你么!”便要挤到人丛之外。
魏冉指示两名武士拖拽住他。
白起阔步走至智筘和婷婷正前,深邃的双眼,脉脉凝视婷婷。
“白起,我知你骁勇善战,杀人如麻!”智筘的手脚瑟瑟发抖,抓着婷婷后退两步,“可是你的爱妻在我手里,生死由我,我不会惧怕你!”
白起依然凝视着婷婷,口中一字一顿、掷地有声的说道:“放了婷婷,杀我。”
婷婷嚷道:“老白你瞎说什么!”
智筘鼓着勇气道:“我今日的目标是秦王!只要嬴稷死了,秦国必乱,楚军就可趁机伐秦,杀灭你们所有人!”
白起道:“我今日不死,他日与楚争战,我定把我目之所及的楚人全部杀个干净,片甲不留。我还要夷平郢城,摧毁熊家王坟,将熊槐的尸骸挫骨扬灰。我言出必践。”
若是别人说这番话,智筘大可不当回事。
但说这番话的人,是白起!
白起绝不是个虚张声势的人!
智筘浑身冰冷打颤,牙齿格格颤抖,道:“白起!你丧心病狂!你不是人!我不能让你得逞!”
白起冷峻的道:“所以,放了婷婷,杀我!”
婷婷灵动的乌眸内泪光点点,央求道:“智师姐,你赶紧收手逃命吧……”
智筘道:“小师妹,我今日要为楚国除害,为天下除害!”
话音甫落,右手即要将剧毒的柳叶镖掷向白起。
白起等待的、看准的,恰是智筘移开右手的这一刹那。
他须在这一刹那抢到婷婷身前,从智筘手里夺下婷婷。
哪怕他真会被剧毒的飞镖击中,不幸身亡!
智筘指尖催劲,飞镖呼之欲出。
婷婷霍然抬起右手,食指中指在智筘右腕的穴道上轻巧一戳。
智筘手麻,指尖泄力,飞镖垂直落地。
就在这时,白起猛的抓住婷婷手臂。
智筘恍惚觉到一股烈风浩荡磅礴的撞来,身体不由自主的往后退了好几步。若不是她武艺不俗,真要仰面跌个大跟头!
等她站停,婷婷已被白起紧紧搂在怀里。
“婷婷,没事了!没事了!”白起热泪盈眶。
婷婷眼角也淌下泪水,道:“老白,对不起……”她居然用尽全力,双手推开了白起!
“婷婷!”白起大叫道。
他已很快的伸手挽留。
却只能眼睁睁看着婷婷秀丽的背影、长长的青丝,飘然远去。
“刺客要抓活的!”婷婷朗声道,娇躯如一道白色电光般扑向智筘。
持弩的武士们见着这一变故,扣在扳机上的手指不约而同的停住。
“谁也不许放箭!寡人命令,谁也不许放箭!”络腮胡子的虎贲武士大声吼道。
原来他才是真正的秦王,是嬴稷本人!
婷婷和智筘对拆了数招,白起与众人虽想援助婷婷,奈何婷婷和智筘的身法太快、招式太缭乱,根本不容第三人插手!
婷婷轻声道:“智师姐,你何苦搏命至此!”
智筘道:“小师妹,你有你的所爱,我也有我的所爱!我不瞒你,我执意要给楚王槐报仇,全是因为我的爱人,他因楚王槐之死,痛心疾首啊!”
婷婷道:“可你是没法成功的!唉,你赶紧走吧,我打听过了,殿外的湖泊是活水,连通城外的水流,你水性好,定能潜水脱身。”
智筘凄恻的笑道:“或许,这次我该听你的。”
两人打着打着,渐渐跃出正殿大门,至于长廊。
白起、嬴稷、魏冉和众位武士也追了出来。
智筘笑着问婷婷:“小师妹,经历了今日之事,你是否恨我?”
婷婷淡眉轻蹙,道:“你是的我师姐,我们从小一块儿长大,我不能眼睁睁看着你死。”
智筘笑道:“恩,你挺讲义气。”
两人恰好同时出掌,双掌对接,劲风扬动两人鬓发。
智筘道:“小师妹,你不妨再多帮我一个忙吧!”
不待婷婷答复,智筘五指猝然收拢,钳住婷婷手掌。
婷婷诧愕道:“师姐你要做什么?”
智筘嘿嘿一笑,抓着婷婷,纵身踊入湖水。
婷婷吓得魂飞,她不会游泳!
“噗通”,两朵水花在湖面灿烂绽放。
“噗通”,又一朵更大的水花,浪高一丈。
“小仙女!快救小仙女!”嬴稷也要下水救人。
魏冉拉住他,道:“白起一定会把小仙女救上来!大王保重龙体!”
过了一会儿,白起果然搂着婷婷浮出水面。
婷婷雪白的脸庞枕在白起肩头,乌眸半睁,唇畔含笑,道:“我不识水性,在水底真不好受,但我相信老白你会来救我。”
白起两眼通红,抱紧婷婷道:“是!我一定会救你!不管你识不识水性!”
婷婷笑得更甜美。
魏冉在长廊上抛下一副绳梯,道:“白起!快带着小仙女上岸啊!”
白起将婷婷背在身后,游到长廊下,又背着婷婷爬上长廊。
婷婷始终面带笑容,可怜,可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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