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里不知身是客(10)
繁弦见张容瑾面色有些缓和,又道,
“夫人在大厅上如此说,不就是为了袒护鹿穗,给鹿穗反省的机会吗?您想,若是夫人不抢着在族长和大人之前说,鹿穗不就必死无疑了?哪还来现在的苟延残喘?夫人打了您,是气您心善得没个头,对谁都这样,就算是害了您的人您也还要袒护,您打小就这样,这次闹得狠了,差一点就断送了您的清白,您还是替那些害您的人说话,夫人能不生气吗?”
张容瑾道,
“是如此?不是母亲一向心狠,视人命如无物?”
繁弦道,
“怎么会,大夫人的心善谁不知晓,更何况,就算是真的处罚了那起子害人的奴才,亦是情理之中的事情,哪都有哪的法度绳墨,张家是大族,自然更严明,可是处罚都是有规矩可依的,家训里写得明明白白,那背主诬陷主子的,只要行为严重,通通可发卖或乱棍打死。如今这般处置都还算轻的了,小姐就不必再将此放在心上了。”
张容瑾心一震,
是啊,每个时代都有每个时代的法度,如今是封建时代,可也不是无法时代,那司马迁,是因为替投降敌人的李陵辩护,那商鞅,割了东宫太傅的鼻子和右脚,而戚夫人,是刻意挑衅,违乱宫廷,散播谣言,屡次以下犯上,杨玉环所得之罪名,是祸国殃民,致使君王不理朝政,日日春宵不早朝。
他们的死或是罪名,不管是牵强还是切实,他们的死,都是有法可依,不是随意得来的。
袅秋和含朝上前捡起碎片,
繁弦见张容瑾面色慢慢平静下来,忙又端来一碗姜汤,
“小姐,喝点吧。”
张容瑾接过,喝了一口,却猛地咳嗽起来,繁弦忙替她拍背,繁弦道,
“小姐,要不就去睡着吧,今天您也累了,想来这事情明天就会有结果的。徐大夫医术高超,既然徐大夫说能治就一定能治好。您别担心了。”
繁弦扶着张容瑾到床上躺下。
张容瑾忽地握住繁弦的手,看着她,
“繁弦,你是不是有什么瞒着我?”
繁弦道,
“小姐,您为什么这么问?”
张容瑾道,
“之前,我一直都觉得你可信,直到现在也是如此,之前因为奉茗挑拨,我甚至还怀疑过屏镜,可是我从未怀疑过你,我一直以来总觉得你有事情在瞒着我,我没有问,你也没有主动提起过,可是现在,我想知道,你到底瞒着我一些什么?”
繁弦跪在地上,
“奴婢不能说。”
张容瑾看着她,
“为什么不能说?你瞒着我的事情似乎已远不止一件,那日,我在街上救了圣驾,可在此之前,有人扔出一枚玉簪将剑打落,我回头看,那人正转身隐入高阁内,我看见了那人的背影,极是肖你,难道这是巧合吗?你从未告诉我你会武,可是为什么你会武不告诉我,还有,大公子张琮明明是昭夫人所出,你为什么告诉我是赵姨娘所出?”
繁弦震惊地抬眸看张容瑾。
张容瑾坐起,看着繁弦,
“你是不是还知道我梦中呓语时所说的殿下是谁?”
繁弦垂首,
“小姐,您只需要知道奴婢不会害您,奴婢是可信的就够了,有些事情,小姐您不该想起,便不用想起了。”
张容瑾道,
“为什么,明明这些我曾经都知道的你如今却不愿意告诉我?”
繁弦道,
“奴婢自小跟在您身边,学武,是从您开始学武时学起的,而昭夫人,确实是大公子的亲母,昭夫人是张家的隐秘,从不准提起,奴婢不说,是因为张府内不允许出现这个名字,那些记忆都太痛苦了,亦是上一辈的恩怨,您不该再想起,至于那位殿下,奴婢不能说。”
张容瑾看着繁弦,
“好,别的不说,就说那位殿下“
”那位殿下与我之间,你都知道得清清楚楚?”
繁弦眸子微红,道,
“是,奴婢知道。”
张容瑾道,
“今日那两缕结发,是真的。”
张容瑾将自己头发中一缕显然比其他头发短很多的发丝揪出来。
“我不问你那位殿下是谁,你只需要告诉我,那两缕结发,是不是我和那位殿下的?”
繁弦伏首道,
“是。”
张容瑾放下手,苦笑着,
“其实不必你说,我已猜到那位殿下的身份了,你瞒着我,是因为他不是张家女儿该嫁的良人,是不是?”
繁弦抬眸看着张容瑾,道,
“是。”
一个又一个的是字,一次比一次沉重。
繁弦眸中的泪已然落下,她咬牙沉默。
张容瑾缓缓道,
“繁弦,晚了,你猜我为什么要求婚嫁自由。”
张容瑾蹲下,看着繁弦,
“因为我再一次喜欢上那位殿下了。”
张容瑾看着她的眸子,道,
“你都知道的,是不是?”
繁弦沉默,可她的答案已经明了。
她除却一个是字以外,她还能说什么?
在慈微观,她便知道小姐与太子殿下又有了交集,她在后山的竹林间藏着,看着小姐再一次与他相识,再一次一步步沦陷。可她一个字都不能说。
张容瑾倚着床榻,她看着放在不远处的香炉,
“其实你都知道,却不告诉我,就是怕我误入歧途,可如今,我还有什么可能误入歧途,我求婚嫁自由,不就是为了摆脱这一切吗?”
“只是有一点,我一直不明白,在那次鱼桃宴之前,我一直确信那位殿下是淮阳王,淮阳王所赠予我的玉佩也确实在我的记忆中出现过,可是为什么,明明与我有旧之人是太子殿下,可太子殿下却一声不吭,也当做从未与我认识过一般,这到底是为什么?难道我失忆了,太子殿下也忘记了从前所有吗?”
“若非是那道圣旨,让我知道三年前我于画船荷月宴上所见之人,将赈灾策托付之人是太子,我仍不敢确信那位殿下是太子殿下。”
张容瑾定定地看着繁弦,
“这一切,你都参与了,可你只字不提,也未曾问过我半分,难道是你早已知道太子殿下会待我如同从前从未见过一般?会重新与我相识,与我互诉衷肠?”
繁弦握住张容瑾的手,
“奴婢不能说,说了,您会死的。”
张容瑾看着繁弦,
“到底是什么样的秘密,我知道了便会湮灭?”
繁弦只是跪拜,
“小姐,求您别再问了,知道了于您是大难,您不该知道的。”
张容瑾道,
“为什么,我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这其中的关窍,你亦不愿告诉我,难道这其中藏着的东西,于我而言,是不可得知的存在吗?”
繁弦握着张容瑾的手,
“求求您,别再问了,这件事,不止关系到您的性命,也关系到太子殿下的性命,还有厘昭道长,若是您知道了,他们的性命都会危在旦夕。”
张容瑾反握住繁弦的手,
“好,我不问,我不再问了,现在你不能说,迟早有一天,我该知道的时候,我也会知道的,我不逼你。”
她不是这个时代的人,也许湮灭了反而能回到未来,可是刘启和张琮,他们都是这个时代的人,一旦死了,绝无转寰的可能,她可以自己冒险,但决不能搭上别人的性命。
风雪纷飞,掩了瓦上琉璃色,落下一层霜雪。
张容琛跪在地上,张释之站在她面前,
“为什么,琛儿,你告诉我,为什么?你生于廷尉之家,却枉顾法度,视人命如儿戏,将长辈们玩得团团转,栽赃陷害自己的亲妹妹,难道这就是你娘留给你的东西吗!”
张容琛一言不发。
张释之道,
“你忘了你娘是为了什么死的,你娘那样正直勇敢的一个女子,留下的孩子却生得如此歹毒,你让我如何去面对你娘的在天之灵?”
张容琛抬头,一字一句道,
“就是因为没忘,我才会做这些事,父亲,难道您不好奇吗?为什么娘无缘无故地被赐死?难道不是因为林氏与皇后曾经是手帕交,林氏嫉恨我娘,于是与皇后只手遮天,瞒天过海,借勾结之名推波助澜,将我娘处死在高墙之内?我娘生时名冠长安,死亦为张家驱难,堂堂廷尉平妻,牌位却不能放在祠堂之中,墓碑亦立在张家墓园之外,儿女都成了庶子庶女,难道这就是廷尉之家所谓的忠贞公正吗?”
一个巴掌落在张容琛面上,张容琛垂眸,捂着脸,抬头看张释之,目光如利刃,
“父亲,从前无论我做错什么事,你都未曾动手打过我,难道一涉及林氏,你便再忍无可忍要打我不成?”
张释之怒火中烧,
“你娘的死是为了是张家,若不是你娘将罪责全都揽在身上,何来的张家平安?张家的忠贞亦轮不到你来评判。今朝你能亲自动手活生生残害掉一条人命,明日,只怕整个张家都要因你而覆灭,从今天起,你住在别苑里,什么时候反思清楚,什么时候回来。今夜,不在列祖列宗面前跪足一夜,就别出来。”
张释之转身离开。
张容琛看着眼前的一座座冰冷的牌位,
她捂着脸,站起,将藏在极角落的一块牌位拿出。
用自己的衣袖擦了擦,揽入怀中。
她的泪滴在牌位上。
娘,哪怕所有人都不记得你,琛儿也会记得你,女儿会陪着你,将那些害你的人通通送入地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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