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后呢？”

空荡荡的玄廊上，不远处传来摇曳的哭声，时长时短，还有大喇叭传出来的“某某一生xxx”的悼词，然而一切似乎都是虚的，只有这黑色大理石的地面，与那窗口照进来的阳光，似乎才是真正能触摸的。

“然后啊，你外婆就在那个黑屋子里，跟那个冤鬼进行交谈，其实就是劝他早点放开手，不要再纠缠我。”

老太太的声音幽幽地响起来：“可是对方依然不同意，他说，我在这里都等了很久很久了，我已经成为了缚地灵，不能解脱了，在这里实在太过寂寞了，我想要小葵留下来。”

“小葵就是我。”老太太低头对着少女解释，这么大年纪的女人了，展颜一笑，居然平添了几分妩媚。

“那我外婆说什么了？”少女小心翼翼地问。

“你外婆……”老太太犹豫了半晌，最后道：“收了他。"

“啊？”少女惊叫一声；“收了他？”

“是收了他。”老太太点头，眼眸里不尽地悲伤之意：“其实我也很难过的，毕竟是生死同心的恋人，居然到了这种地步，可是你外婆告诉我，对方已经不是对方了，人有三魂七魄，他的两个魂魄已经走了，只剩下了一个魂魄，因为戾气化作了厉鬼，已经……不可救药了。”

“所以外婆就收了他？”少女语气里充满了敬佩之意。

“对，收了他。”老太太低下头，轻轻地抚摸着少女的长发，轻轻叹息着。

“可是……怎么收啊？我外婆很厉害吗？”少女沉思半晌，眸光忽然落在了老太太那黑包上，轻声问。

老太太忽然抿嘴笑了起来，手下加速，不停地抚摸着少女的长发：“你若是了解你外婆，就问不出这话来，你外婆不是厉害，是非常非常厉害的神女，比一般的道士都强得多，那些鬼神都躲着她呢。"

“哇，这么厉害？”少女语气里充满了憧憬：“她……是怎么收鬼的？老奶奶你能告诉我吗？"

“这个我真不知道。”老太太摇头，沉吟了下，指了指旁边的黑包道：“这是她的东西，是她临死之前，拜托我交给你的。”

“交给我？”少女一怔，眨了眨眼，奇道：“为什么交给我？”

老太太听到这话，忽然意味深长地笑了笑，那法令纹在她脸上划出一道深深的刻痕，她的笑便隐藏在这刻痕里：“孩子，你母亲没告诉你吗？”

“告诉我什么？”少女看到老太太的表情，似乎有些不舒服，扭动了一下身子，向外倾斜了一下，似乎要跟老太太保持距离。

“如果你母亲没告诉你，那我也不好跟你说。”老太太忽然叹了口气，喃喃：“我现在终于知道，为什么着葬礼这么冷清了。”

“不冷清啊。”少女不服气地道：“来了很多人啊。”

老太太忽然笑了笑，拍了拍少女的头道：“你且看看，这是外婆给你的。”说着，把那黑包放在少女的膝盖上，努了努嘴：“打开看看。”

少女听到这话，伸出手，把那黑包打开来，摸索了一下，从里面拿出一本书来，见是个黑色的封皮，软软的，翻开来，泛黄的牛皮纸，页角因为磨损卷了边，应该是经常翻的那种，上面写着很多文字和符号，因为是繁体字，少女读着很吃力，但是也不知道为什么，当她看到这些文字和符号的时候，总有种特殊的熟悉感，像是很久之前，自己就认识了一般。

好奇怪。

少女不由抬头问：“老奶奶，怎么这些东西我虽然不认识，却像是——咦？”

老太太不见了！

少女惊讶环目四顾，见四周空荡荡的，只有她一个坐在楼梯口，手里捧着那本古书，旁边放着黑色的包，阳光冷冷清清地照在地上，什么也没有！

怎么回事？

少女站了起来，仰头看了看那楼梯，不见人，再低头看了看楼梯下面，不见人，又举目看了看前面，此时已经近中午，阳光卷起在了外面，只剩下走廊上的清亮，黑色大理石的地面，泛着光，显示着无边无际的空寂。

老太太去哪儿了？

少女呆呆地站在那里，心里像是落在水里，沉沉浮浮不起，此时忽然前面响起了母亲的叫声：“晓晨，晓晨，你这该死的孩子，去哪儿了？该回去了，晓晨——”

声音越来越近，终于，在前面的拐角处出现了母亲的身影，一身黑裹着娇俏的身材，高跟鞋，“嘎达”“嘎达”地响着，后面跟着继父，高大的身影，黑黝黝地笼着母亲的白脸，就这么靠近了少女，见少女手里拿着一本旧书，站在那里发呆，母亲不由急了，跺着脚道：“你这是干嘛呢？你这孩子，在这儿还调皮？”

少女的眸光收了回来，落在了父母身上，有些茫茫的，直到看到母亲背后的那双贪婪的眼睛，这才打了个机灵，结结巴巴地道：“我……”说着，看了看手里的古书，也不知道为什么，竟然脱口而出：“妈，刚才一个老太太来这里，把这书给我了，说是外婆给我的。”

“你胡说什么呢？”母亲脸色一变，眼眸里闪过几分惧色：“这里是灵堂后面，放骨灰盒的地方，做什么梦？”

“不是。”少女起先恐慌，此时居然越来越笃定：“真的，是个老太太，穿着紫色的裙子，白头发，戴着眼镜，很慈和，哦，也很体面。”

“晓晨，你梦游了，来宾里没有这样的老太太。”继父低沉的声音响起来，带着几分探究的味道，盯着少女手里的古书：“这书你从哪儿来的？”

“就是，就是，快丢掉，这可是死人待的地方，你乱捡什么啊。”

母亲扭着身子扑上来就要撕书。

“不要——”少女忽然撕心裂肺地叫了起来，紧紧护着那本书，大哭：“不要，不要。”

少女一向是个乖女儿，温柔和顺，沉默听话，此时忽然撒泼，让母亲吓了一跳，怔怔地问：“你怎么了？晓晨。”

少女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咬着嘴唇抬头道：“我不要，这是外婆给我的，我不要。”

“你这孩子，在胡说什么？”

母亲吓得脸都白了，上前去撕扯少女的胳膊，谁知道少女忽然低头咬了母亲一口，撒丫子就跑，继父本来能拦住，可是实在太过吃惊，居然没上去阻拦，眼睁睁地看着少女抱着那书一溜跑了。

“这孩子……她疯了吗？”母亲捂着受伤的手，颤声道。

继父脸色阴沉地看着少女消失的背影，眼眸落下了一篇阴霾，不过开口时候，语气倒也平淡：“你别急，我这就找人给你查查，这里面到底有没有一个这样的老太太！”

……

少女坐了这种事，实在是更古未有的叛逆，心里不免惴惴，这几天一直闷头不语，而父母竟也不追究，对她一如往日，让她反而心里越发不安，就这么过了几日，忽然有一日，母亲把她叫到了客厅。

“这是当时我们在灵堂调出来的录像。”

继父是个精明强干之人，很快把当日灵堂的所有录像都找了过来，一一给少女播放。

“这是当时灵堂里面的录像，开追悼会时的情形，来宾都在这里，你看，没有一个穿紫色的老太太，哪怕有老太太，也是穿着黑衣服，没有戴眼镜的，跟你形容的人相似的一个也没有。”

继父摁着遥控器，对少女道。

少女咬着嘴唇，不说话。

继父回头藐了少女一眼，知道少女不服气，冷笑了笑，问：“那你告诉，那个老太太找你的时候，大约几点？”

少女沉思了一下：“九点左右。”

“这就是了。”

继父耸了耸肩，摁了摁遥控器，指着电视屏幕上右上角道：“你看到了吗？这是摄像头的时间，这是我从监控室里直接调出来的，不会作假，对不对？”

少女嘴唇翕动，没吱声。

“呐，现在我就给你全景，让你好好看一下。”继父打了个手势，摁了摁遥控器道：“这里是整个殡仪馆的监控，你也知道的，现在公共场合都有监控，所有地方都有，这里，看，这里是后面，这里是地下室，这里是花园，这边，这边你看到了？”

继父指着后面的一个走廊道：“这里就是我们找到你的地方。”

少女盯着那走廊，那楼梯，那大理石的地面，点了点头。

“看到时间了吗？”继父见她点了头，嘴角浮出一丝冷笑，指着屏幕的右上角道：“看到时间了吗？”

“看到了。”

少女的喉咙有些嘶哑，攥紧了拳头。

“你看——“

继父的声音忽然有了起伏，像是抓到了猎物的老鹰，伸出手，指着屏幕上面的一个黑色人影道：“这是谁？”

少女睁大了眼睛，忽然打了个激灵，黑色长发，黑色裙子，胸前戴着白花，不是自己是谁呢？

可是……

当时自己明明是被一个老太太抓着到后面的啊？怎么可能是一个人呢？除非……除非……

想到另外一种可能，少女的身子忍不住颤抖起来，心虚地辩驳道：“怎么可能？灵堂上那么多人……”

“晓晨，那天的灵堂的人不多。”

母亲的声音忽然低沉地响起来，像是警告一般道：“人非常少，你那只眼睛看着人多？”

像是响应母亲的话，继父很快把灵堂内部的摄像调了出来，很快，当日灵堂的情形出现在少女跟前——

白色的挽联，中间是殡仪床，上面躺着外婆的尸体，周围是鲜花，母亲和继父站在两边，穿着黑色衣服，迎着来人，可是人真的很少，整个灵堂也不过四五个人而已，其中三个还是工作人员，正在跟母亲为丧葬费的事情讨价还价，而继父似乎正敷衍剩下的那三个，也就说，灵堂根本没什么人！

没什么人！

少女脑海里一下跳出自己看到的情形——

灵堂里几乎挤满了人，浩浩荡荡也不为过，而且什么人都有，老的少的，男的女的，穿着也奇形怪状，并不是一律的黑衣服，有的穿着绿色衣服，有的穿着红色衣服，有的穿着白色衣服，打眼看去，只觉得异彩缤纷，不像是开追悼会，倒像是赶庙会！

然而自己当时怎么没想到呢？

少女越想越心惊，她当时之记得自己被人挤到了角落，看着那么多人挤成一团，几乎有些傻，只想着赶紧开完溜走，这才遇到了那个老太太，老太太穿着紫色的衣服，白头发，戴着眼镜，神色慈和，走过来抓住自己的手，告诉自己：“唉，怎么你外婆的葬礼会这么冷清呢？”

怎么会这么冷清呢？

怎么会这么冷清呢？

少女脑袋里嗡嗡地回响着这句话，如果安札偶自己看到的那种情形，怎么能用冷清两个字形容？！

所以……

所以……

她似乎意识到了什么，茭白的脸上顿时失去了血色，身子摇摇晃晃，几乎要一头栽倒。

“晓晨？”

母亲担心地拉住她的手道：“你这是怎么了？”

少女的手像是冰凉的玉，握住之后还冒着寒气，身子一直在抖，在抖。

“晓晨，你有什么话要说吗？”

继父盯着少女的眼睛，面上冷静平淡，眼眸里却有些惊涛骇浪的意思，因为若说从前这女孩是小鹿，此时这小鹿忽然……变成了……变成了什么？

他不知道，他只知道，女孩此时的表情不会作假，她一定是看到了什么，才这么惊慌失措，她一定是……

一定是……

“你看到了什么？”继父忍不住开口问，脸色也变得有些发白。

鬼神之事虽然玄妙，然而女孩在殡仪馆忽然大变样，这个真的做不得假，这表情更做不得假，所以……莫非，莫非她真的——

“我见鬼了。”

少女浑身发抖，说出了这句话道：“那天灵堂里，我看到了很多……很多……很多……鬼，那个老太太，也是鬼，她跟我说完话之后，就不见了，我到处找她，也找不到她，我还在发愣的时候，你们来找我，我……我不知道，妈——”

少女怔怔回过头来，盯着眼前的母亲：“老太太说，我跟外婆是一样的人。”

母亲听到这话，一下捂住了嘴，眼泪流了下来，尖锐地叫道：“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