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后,水师都督梁栋启程赴任,京中武将齐来相送。
这样的场合,慕容雪自然没道理缺席。不过前几日两人夜半密会早就将该谈的都谈尽了,此时全没有必要再多加废话,因而慕容雪也只是象征性地往那儿站一站,任由几个平日里与梁栋亲近的将军们把他围在中间。
“郡主殿下好似全无依依惜别之情啊!”
慕容雪在这凉凉的语意中侧目,便见身后半步之处不远不近侍立了一个绿袍男子。他刚刚的话音控制地恰好,既使慕容雪清晰可闻,又不至于被边上不相干的人听了去。
这人看上去全无悍勇之气,反而在一群胡子拉碴的大汉之中显得有些文弱。慕容雪在脑子里过了一会儿,才忽然想起他是谁来。
“董佥事。”
“郡主殿下还记得下官,真是荣幸之至!”
慕容雪将目光停留在前方,连多余的一瞥都没有赏给犹自荣幸的董良畴。若非他也算救过云熙敬一命,又怎么能入得了她的眼。
“营统高升,下官虽只是宿卫营一个小小佥事,也该来给上峰送行。”
“嗯。”慕容雪应得敷衍,“这么说来,你这个属员还不趁最后的机会表现一下依依惜别之情,就要赶不及了。”
董良畴似乎没有领会到慕容雪的讽刺一般,仍然保持着原来的姿势立定不动:“郡主殿下如果要下官去演一场黯然销魂的离别戏,下官定当从命。只是这场戏演下来,只怕反而是郡主亏得大些。”
慕容雪仍然记得当初宿卫营中,这个人要与她下赌注,投靠于她的旧事。大半年过去,第二次相见,他又不知在算计些什么。
“下官自认对郡主殿下还有些用处。”
慕容雪挑了挑眉,露出不以为然的神情。
董良畴也不直说自己有些什么用处,却转了话题道:“梁都督此去,只怕无人能够接替宿卫营营统一职吧……”
此话一出,慕容雪终于转头,牢牢盯住了董良畴。
这个人究竟都知道些什么?
宿卫营如今的两个副营统慕容雪一个都没有看上。而梁栋走后,营统如果暂缺,实际上也不妨事。该干嘛干嘛,没了一把手,整个宿卫营也不见得就当真转不动了。
宿卫营这点人马,说多不多,说少也不少。宿卫营营统权责深重,品秩却不高,就算旁人不惦记……
慕容雪蹙眉。
不直接提拔新营统,另一个办法就是找一个位阶高贵的将军暂摄诸事,节制宿卫营。至于人选,比如——陆离。
眼下陆离的兵权根本是空的,甚至连大将军的兵符都落在慕容雪的手里,他实际不掌一兵一卒。
兵符一物,本来是为了制衡而设。真正控制得了军队的上将军,譬如韩青城,慕容雪相信即使没有兵符圣旨,他也一样调得动人马。
可是陆离不同。
他在京城并无根基,人生地不熟,而慕容雪的存在更将他压得死死的。这个“持符将军”的作用甚至超过了兵符本身,摆明了一旦临事,只要慕容雪不在场,陆离就无权调兵遣将。
此等境遇,陆离不打宿卫营的主意,才叫奇怪。
董良畴见慕容雪只是沉默,心知自己料中,踏前半步缩短了二人之间的距离,将声音压得更低些道:“陆侯爷尚未明着讨要宿卫营,不过他手下的人已经开始接触营中各级兵将,想来也是存着物色爪牙、丰满党羽的心思。郡主殿下可要小心了。”
“说得不错,本宫是该小心了。”慕容雪点头赞同。
下一刻,她利落抬手,一个巴掌扇过去,将董良畴直接掀翻在地。
“放肆!哪里来的贱吏,没规矩!”
不知发生了什么,所有的人都带着一脸错愕向这边望过来。
地下董良畴反应极快,懵了一瞬后立即爬起跪得端端正正:“下官不是有意冲撞郡主殿下,祈请郡主殿下宽恕。”
慕容雪鼻尖逸出一丝轻哼,直接越过董良畴,将他晾在了一边。
梁栋环视诸将,无人应声,又瞥了一眼地上跪作一团的董良畴,出语道:“这是……”
他本想说“末将麾下”,却陡然想起自己升任水师都督已与宿卫营没有干系了,情急之下话意转个大弯儿,都显得不太利索了。
“这是……董佥事。”
慕容雪不置可否。
“他……曾替丞相挡过一招,郡主殿下从前也是见过的。”
“是吗?”慕容雪这才回头去看董良畴,仿佛仔细打量了一阵方道:“这张脸,本宫不记得。”
不记得,便是说情不成。梁栋一时颇为尴尬。众人听这话音不好,谁也不欲多嘴,场面顷刻冷肃下来。
众人等着瞧慕容雪如何发落董良畴,却不想她忽然一笑,似乎什么都没发生过一般,转而对梁栋道:“看情形,陆侯爷只怕绊在了宫里,赶不及过来给你送行。时辰不早,就不耽误你赶路了。”
“辞别郡主殿下。”梁栋拱手。
“路途艰险,此去平安。”
“末将有数,郡主放心。”
二人最后各自对视一眼,彼此阅尽对方眼底的那一缕意味深长。前路在即,清脆的鞭声卷起阵阵浮土,将梁栋远去的背影掩得暗沉沉的,一如他将面对的九江阵局。
顺利将梁栋送走,慕容雪独自漫步而回。
其实原本她也不至于孤身一人,诸将中不乏逢迎之辈,谁料慕容雪淡淡吩咐董良畴一句“你在此处醒醒神儿,日落再回罢”,直接将那些打算相陪她一程的人都吓了回去。
郡主殿下心情不佳,自然是躲着点才好。众人同情地睨一眼被罚跪的董良畴,各各散去。
慕容雪难得清静,信马由缰,抬头时已在忠武馆的大门之前。军务繁重,许久不曾关照此地,也不知其间是何样情形。慕容雪跨入院中,只见一片辛劳景象,却不是修习弓箭拳术的儿郎,而是杂役们扛着梯子、漆桶一应物事,正忙得不可开交。
“郡主殿下,这里怪乱的,别脏了您的衣袍。里面请,里面请。”在外头督工的一个教习赶过来,一径将慕容雪往里引。
空气中充斥着生漆特有的酸香气味,慕容雪略掩了掩鼻,皱眉道:“怎么回事?大兴土木的。”
“回郡主,这是大将军命漆的,说是该好好整修整修。”
慕容雪进了正堂,仍觉得飘过来的气味有些重,“漆便漆吧,怎搞得这样。这么重的味儿天天熏着,不难受么?”
“这不是赶工期么。”教习赔笑,“整修的款子是另支的,得尽快用,不然万一出什么岔子,怕要打水漂。”
“少跟本宫哭穷。这些年还不够照应你们的?旁的不说,单大将军一人,每年填多少银钱与这院子里的遗孤作抚恤之用,你心里没数?”
“下官不是这个意思,这不是大将军……”
“大将军向来一诺千金,许出去的事情何时反复过!既然要整修便好好修,不急在一日两日的,莫要辜负大将军美意。”
“是。”
“大将军对忠武馆上心,每隔一段时日便要抽出空闲亲自过来,已经很不容易。修整期间诸如工期进度、选材用料这种小事,你们少给他添麻烦。”
“呃……可是大将军他……”管事从一开始就被慕容雪说得有些愣,此刻陡然回过神来,方明白两人刚才的话全没说在一处,难怪不对味儿,一时顿觉尴尬,尽量不着痕迹地提醒道:“陆大将军他传命让尽快完工,这块场地得留出来以备大比之用。”
“陆大将军”的称呼一出,慕容雪终于意识到不对。
自从韩青城殁后,她脑中一直崩紧着弦,丝毫未曾放松顷刻。她以为自己已经用最快的速度接受了悲伤的现实、适应了再无后援的生活,却未料今日,在这个韩青城生前最为在意的地方,这个浸淫了韩青城最多心血的地方,她失言如此。
原来韩青城他,真的不在了。
陆离作为新任大将军,插手忠武馆并无不妥。可是慕容雪就是从心底觉得违和,甚至觉得简直令人难以接受。
忠武馆,从来都是韩青城的。
大将军,也从来就是韩青城。
只是韩青城。
连她自己都未意识到,至今她都仍称呼陆离为“陆侯爷”。陆离与“大将军”,这二者在慕容雪的意念之中,终究是联系不到一处去的。
“既然陆侯吩咐了,你们就照做吧。”慕容雪抑一抑心绪,将语气放得很淡。
她在忠武馆中四下转了一圈,不时发现一些细小的改动之处。譬如月亮门边的一丛桃花换栽了金桂,再如假山的格局也挪过了位置。她不便一一询问,也不知这其中有多少是陆离的意思。
驻足偏院那颗足以遮挡她身形的大榆树底下,慕容雪阖上双目。远处稚儿的笑声依稀可闻,热血偾张的豪情壮志言犹在耳:
匈奴未灭,何以家为!
慕容雪仰脖望天。叶影婆娑,将日光忽明忽暗地洒落在她的面庞上。有一颗晶莹的东西正在她的眼睫下来回滚动。
陆离企图接管忠武馆,又要办军中大比,一件件一桩桩她都必须打点起精神仔细应对。
真的好累。
青城,你在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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