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日里,密林的颜色似乎并不需要任何的渲染与修饰,便能自然而然地融入这背景当中,且无丝毫的违和感。
陶家坟山里的山草似乎比夏日里时还要长深了些,偶尔山风徐来,枯黄的叶条还随风轻轻抖动……与暴雨倾盆时的场景完全不同,一切都显得那么的安然。
而李小曼知道,等到了明天重阳节,这陶家坟山里便会热闹异常:锣鼓声、吟唱声与爆竹的响鸣声齐相交杂作一处,即便是远在七八个山头外做活的村民也能够听见。
李小曼背着篮子,脚下踩着软乎乎的松毛,轻扒开片片草叶,往之前她捡了腊肉饴糖的那座坟墓走去——她之前允过江二娘的,等到秋日里时需拿了果物去赔过,如今她正巧进山来,便顺道祭拜了,也省得她回家另摘院里的果子。
那座坟墓就在坟山的边缘地带,李小曼循着记忆很快便摸了过来。她将篮子轻轻靠放在墓碑边的石狮身上,随即拾了几个果子兜在衣摆里,回转过身来……
而她的脸色却是倏然沉凝。
且见得碑心处所放着的那几盘猪羊肉与新鲜果子,李小曼的后脊已不由得渗出一层冷汗来。她心头忽然生出一种想要逃离此间的冲动,可双腿却仿佛失了气力般直教她无法站稳……
衣摆里的果子紧接着掉落在地,钻滚进草丛里,而李小曼的一颗心也跟着沉了下去。她并不敢动,只眼珠来回转动,试着以余光探下周围的情形。
“诶?”
随着这道惊疑声响起,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掌便轻轻拍落在了李小曼的肩膀上……瞬时间,李小曼的感官被放大了无数倍,突如其来的惊惧感直迫得她惊呼出声!
她被吓得坐倒在地,嘴巴微张却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陶桓显然也没料到李小曼竟然会有这么大的反应,而那道尖刺的惊叫声到现在都似乎还在他的脑海里回荡……
“是人不是鬼!”陶桓皱了皱眉,但迎上李小曼那双渐轻泛起了一层水雾的眸子,话音不由得放低柔了些,问道:“你进陶家坟山里来做什么?”
“我……我……”李小曼动了动唇,可她却实在控制不住喉咙口里的发出的抽气声,半晌也未完整地说明一句话。
陶桓似乎也不急,只缓悠悠地将上身靠在墓碑上,一双黑眸则定定地朝她看来。
“你怎么在陶家坟山里?”李小曼终于缓过几口气来,而抬眼瞧得陶桓那张清隽的面庞,她的话音便不自觉地带了一丝薄怒意味,“装神弄鬼的,吓死我了你知不知道?”
陶桓轻笑道:“这话应该我问你吧,陶家坟堂什么时候允了外人进来了?而且方才若是我没有看错的话,你似乎是想拿这果子拜祭这位已经躺在坟墓里的人?”
不容李小曼分辩,陶桓径俯身从脚边的草窠里捡起一个果子来,对李小曼轻扬了扬。
“我……”李小曼咬了咬唇,心头竟第一次觉着她之前从坟堂里取走人的拜祭之物是一件羞|耻之事,面上神色直转为尴尬。
她试探性地问道:“难道这位逝者是你家的亲戚?”
“我以为是你家的亲戚。”陶桓淡淡地回了那么一句,缓将手里的果子放到碑台上后,抱手俯视,“说吧,究竟怎么一回事……”
看着陶桓黑沉眸底所浮染上的那抹似笑非笑的意味,李小曼直觉着自己脑袋都大了——她沉下眉色,一边与陶桓说起先前进陶家坟山里避雨的事情来。
私拿祭品自是重点所在,李小曼便想着用最少的词句描述,也觉着头皮一阵发紧……直至最后说完,李小曼可真怀疑自己有没有喘过三口气来,左右都成了破罐子破摔!
她失了勇气去看陶桓面上的神情,也没再敢同先前一般开口问陶桓什么问题,只整个人的脑袋却是愈沉愈低,似恨不得把脸埋进泥里才好。
陶桓静看着她许久……沉穆的眸底折映着昏黄的余晖,渐添了抹无奈与柔和之色。
“你拿几个果子与腊肉饴糖相抵,合适么?”陶桓摇了摇头,终未忍住轻笑出声。
李小曼听出陶桓口中并没有责难的意思,诧异抬眼,而陶桓亦在她身前半蹲下来,喃声笑道:“你说怎会就这般凑巧呢……”
“确是凑巧……”
李小曼直觉面皮一阵发烫,连呵笑着掩饰而过,跟着涩声解释道:“我以为来拜祭赔过,都是出于自己的一番心意,而不论带的东西是什么。何况我家里的情形,当初可多亏得从你家这位亲戚处拿了那些祭品回去……”
“你不用往心里去,左不过都是死物,怎还比活人重要?”陶桓淡笑着打断李小曼的解释,道:“想及祭拜之礼结束后,主家把祭品分给旁人或是自行分食的情形,你就不会有这种负罪感了。”
“可我这般到底是不问自取……”李小曼轻抿了抿唇道。
陶桓没想李小曼的脑筋竟拐进了窄胡同里,心想还是他将人给吓到了,摇头叹笑说:“我已经知道了,就不算不问自取。”
他伸手轻抚过李小曼的头顶,继续说道:“倘若你还想着擅自进山,或是别的什么名目,我都同你说,我不介意……如此,你还有什么觉着尴尬的?嗯?”
李小曼闻言不由得微怔,而那些紧随着便要浮上她心头的疑虑确都被陶桓给打消了去。
陶桓轻笑:“你持了同之前那般‘理所当然’的态度才好,道说‘人都吃不饱了,这祭品放在山中实属浪费’……”
李小曼暗道确是如此,今日若不是遇上陶桓,她便安安静静地来祭拜过人,回到家后,心湖里怕是半分波澜也无。
她轻轻地摇了摇头,心下终究释怀。
离得近了,李小曼便也闻到了陶桓身上那丝淡淡的酒味,若有若无的,仿佛人行于草叶间所沾上的那些露珠般,看不见原本的模样,却终究寻到了痕迹。
“你喝酒了?”李小曼凝眉疑问道。
陶桓轻“嗯”了声,鼻间气息微沉,接着却挤出一丝笑容,补充道:“就一点点……我不想回家时被母亲察觉,所以没有多喝。”
这话落入李小曼耳中,她是不见得能全听明白的,但她终究觉察到陶桓情绪的异常。
“你到这坟山里来,也是为了祭拜么?可明天才是重阳节……”李小曼澄澈的视线轻落在碑心处所放置的那几件祭品上,嗓音里终免不得地带了种局促感。
陶桓轻轻颔首,沉凝道:“便因为明天是重阳节,我才提前来的啊……李小曼,我要去白麓书院了,我拜了庄先生为师。”
李小曼闻言微愣了愣,但她却没有什么特别的反应,只静静地看向陶桓……去书院对陶桓究竟意味着什么?李小曼并不知道,但她想要确定,陶桓心下所存的意愿是什么。
“明日一早就启程。”
李小曼有些惊讶,“这么赶?”
“是呀。”陶桓嘴角挂着一丝淡淡的笑意,然他黑眸里却仿佛划过了一股异样的情绪,以至于整个人便仿佛一只破碎开来的精致瓷器般,带了种割裂的脆弱感。
他顿了顿话音,方才接着说道:“我母亲不让我参加秋祭……在她看来,若非日后高中,我是无颜来见我父亲的。”
李小曼不自觉地轻吸了口气,嗓音干巴巴地道:“所以那座坟墓里的逝者?”
“是我父亲。”陶桓喃声应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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