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的暴雨总是来得这样急。
远听得山那头传来的阵阵沙沙声,江二娘便赶紧招呼两个在地里的孩子去地埂边的杉树下躲雨,自己则抱起一大堆猪草抄了近道往地埂边走,似乎不曾想到她是赤了脚的,而那地埂上到处是黑莓果刺。
正在土豆堆里扒泥巴的李小曼抬起头来,紧将着又将手上的两个土豆抹了泥巴丢进粪箕里,才边跑着搓了手上的泥,捡起二妹的布褂往杉树处跑去。
她身量小小的,在刚挖出的泥巴地里深一脚浅一脚地踩着,瞧着十分艰难,江二娘又冲她喊了声,“快点!”
李小曼步子踉跄间,豆大般的雨点已打在了她的身上。
“叫你今日就在家里歇息的,可你非要来。”
待她跑到树下,江二娘瞅了她一眼,接着又喃喃道:“最近这天可真是漏了,就算能将这两亩地里的土豆收起来,怕也是放不住的,过几日土豆就要烂掉了。”
李小曼抿了抿唇,微笑着把褂子递给二妹李小雨,旋即才从篮子里拾出自己的那双破布鞋,用镰刀把子敲散鞋里的泥巴准备穿上。
“敲轻些,你鞋子破得那么快,就是你用刀把敲烂的。”江二娘烦躁地说了声。
李小曼知道江二娘心情不好,只得将镰刀放在一边,忍着疼用手指将鞋尖里的泥块扣出来。
她年龄渐长,这双穿了做农活的布鞋虽是去年的,却也有些紧了,若不把里头的泥巴清理出来,脚便塞不进去了。
“姐姐,我来帮你。”李小雨笑眯眯地拿过另一只布鞋扣起来。
江二娘见李小曼沉闷着不说话,嗓音放柔了些,道:“你若爱惜些,等你穿不上的时候小雨便可轮来穿了,咱们也不用再去找旧布纳底。”
李小曼轻嗯了声,“娘我知道了。”
她的嗓音像没断奶的小猫咪般没有什么精神,江二娘只当是她刚刚病愈的缘故。
雨势越来越大,杉树缝里也落了些雨来,冻得李小雨哇哇地叫了两声,江二娘见状轻拧了眉毛,轻斥道:“没得大惊小怪什么。”
李小雨垂头撇嘴,也学了李小曼一般沉默,心想着等江二娘气顺了便也好了,可眼眶里直有泪在打转。
“待会儿回家,路上可滑了,你背点猪草就成,土豆我来背吧。”李小曼话音轻柔地哄着二妹,一颗心却是沉了下来。
李小曼来到这个世界已经几天了,而她的心绪依旧恍惚着。
木然盯着跟前这块种了土豆的泥地,李小曼觉着她们永远也挖不完这土豆,便似这贫困难捱的日子一般永远捱不到头。
土豆收成不好,大多只有她拳头那么大,一攒半枯的苗拔了丢开仔细挖深些,也不过能捡出四五小个。
这样挖着自是没什么干活的劲头的,可李小曼爹娘担心有土豆被埋在了泥里,刨开后还歪了锄头仔细翻找……就这样子,工夫也就耽搁了下来。
话说回来,这雨已经下了半个月了,中间虽然有放晴的日子,可没等日头将地晾干,便又下起雨来。
李家村的庄稼人没办法,便只能趁着没下雨的时候将地里的土豆挖出来,所以这段时日淋雨已经成为常态。
李小曼这具身体的原身便是因为淋雨的缘故,发高烧去了的。
令人唏嘘的是,李阿福夫妻俩当日归家后只顾着猪圈里那四头嗷嗷急吼的猪仔的吃食,也没忙得及烧点热水让几个孩子将衣服换下……
原身李小曼在跟江二娘说了头疼后,江二娘竟也只是让她蒙着被子睡一觉,说是发出汗便好了,连孩子何时去了、何时换了都不知道……
李小曼清醒过来时,心里本还对李阿福和江二娘颇多怨言,可等她摸清楚这家里情况后,那怨言早化成了迷茫。
不是当爹娘的不疼爱子女,而是家里本就有许多事挂在他们身上让他们无暇顾及,且村里人的思想相当闭塞。
旁的也不说了,就说村里请医求药这事,他们并没有人懂得药草……
家里的老人孩子不论得了什么病,肚子疼也好,感冒发烧也好,只要瞧着不甚严重,往往都是去村外三里地的庙里捧了观音土来吃的。
由此可以想见的是,穿越过来的李小曼被江二娘摇醒后本还懵着,可江二娘非搂了她起来,让她喝几口由观音土兑的泥水时李小曼的神情了……
幸好是兑了水的,若是叫她直接吃土,李小曼非得发疯不可。
此刻的李小曼已经不想回忆泥水药的味道了,因为当她从二妹李小雨口中得知村里的放牛娃会去庙里撒尿捣乱的事情后,她便一直觉得口中有股浓骚味,就是漱了几回口也没用。
浓骚味不是重点,李小曼来自现代社会,自是知道那观音土吃多了会腹胀如鼓,无法排便,甚至会活活憋死人的……
为了不再吃这种奇怪的东西,李小曼尽管身上还没恢复多少力,却也急着向李阿福和江二娘证明她的身体已无大碍,硬撑着来了地里。
江二娘今日没有让李小曼跟着挖,只是使了她带了李小雨去抹粘在土豆上的泥,那样背着回家会轻些,土豆也好分拣。
李小曼前世幼时是被养在乡下的,挖土豆这样的农活她自是干了不少,但她今儿并没有逞强,只心思倒也没在抹泥巴这件事上罢了。
想回去吗?似乎很想,却也不是特别想。
李家村统共七十多户人家,守着的土地山林却多是些贫瘠之地。李小曼到这里后,还没有机会出远门,但看着家里每日都蒸些玉米面来吃,做的菜不是煮土豆就是煮野菜,便知这家里的经济情况相当拮据。
好在勉强可以吃饱吧,但也只是暂时罢了。
李小曼听江二娘烧火时对李阿福抱怨过一些事,知道入冬后家里玉米面就跟不上了,李阿福寻思着去借点荞麦种子撒下,等秋天打上来便可以用荞面和着玉米面蒸了做饭,大抵能捱过去……
日子过到这份上也是没谁了,李阿福一家的生活都被忙碌、贫乏、焦虑这类字眼所充斥,而村里每户人家似乎都是这样过的。
李小曼“得益”于幼年时被父母扔在乡下靠奶奶养活的那段日子,对穿越后的农家生活还算适应得快,但这并不代表她能接受当下所处的情境。
回去原来的地方么?
怎么回去?她已经死了不是么?
回去了只能做个世人看不见的鬼魂,眼睁睁看着她那偏心眼的爸妈为了给弟弟谋个好的前程一心攀附夫家,而她终究是里外不是人了,受气仅是次要……
因着那些尖刻与算计,她已走到山穷水尽的地步,而当她看清那些东西时,除了两道从眼尾滑落至发丝间的泪水,却再没有旁的什么了。
“还是走一步算一步吧……”
李小曼的思绪被一道撕裂阴云的雷光拉回,她看向远处泥地里的那堆土豆的视线也渐渐染上了一丝温度,轻声说道:“上头那层土豆被雨打过,浆泥也就不见了,倒是省了些事啊。”
“你这孩子真是会躲懒。”江二娘笑骂了声,眼角的皱纹稍稍舒展开来。
“娘,这雨怕还要下,不如等一会儿雨势小些,咱们拿了伞遮着去旁边的陶家坟里躲一躲吧。”李小曼侧头对江二娘笑着说道。
李小曼这个原身的主人曾偷溜进陶家坟那边的山头抓过松毛,知道那儿的坟碑修得讲究,有的还带了三层碑帽,碑心中间足够容人,这样的天气,绝对是个避雨的好所在了。
江二娘面色犹豫,说:“陶家坟是外姓人家的坟山,还专门请了李大闯看顾,怕是不好吧。”
李小雨闻言却是笑了起来,说道:“这天气,李大闯估计在家里跟婆娘热炕头呢,怎么可能进山来。”
“你这孩子怎么说话的?”江二娘没好气地瞪了李小雨一眼,想了片刻后才道:“要不你家姊妹两个去吧,拿了伞去,我在这等你爹,省得他来了瞧不见人担心。”
“好吧。”李小曼点了点头。
瞧着雨势渐小,李小曼便带了二妹跑进了陶家坟的山里。
到底是坟堂,李小雨还真是有些害怕。看着坟堆上长得和人差不多齐高的山草,李小雨便连忙拉了李小曼央道:“姐,要不咱俩躲一个碑空里吧……”
“不成,一个空里躲不下两个人。”
李小曼看了眼近身旁的坟碑只有一层碑帽,连忙推了李小雨进里头躲着,道:“我就在前头这个碑空里,你不要怕。”
言毕,她又将伞拿到了李小雨身前挡着,道:“前面可能会扫雨星进来,你别把身上弄湿了。”
李小雨对她点了点头,又将手里的褂子递给李小曼,说:“姐姐你也挡着些……”
李小雨说这话时腮帮子直颤着,也不知是被雨冻得,还是被眼前这偌大的坟场吓得。
外头又下起了瓢泼大雨,李小曼忙将褂子往头上一顶,便往前头那座坟跑去。
“哎,竟只有一个碑帽。”李小曼嘟哝了句,却也没时间再挑,直接踩了坟碑的小石台将身子缩了进去。
李小雨在后头看清楚了李小曼躲雨的地方,心里稍稍松了一口气。
李小曼只领了二妹进了陶家坟场的边缘,尽管她知道有三层碑帽的坟堆都在深处,却也没往里走。倒不是说李小曼胆小,她单纯是不想让山草将裤腿绊湿了回头又生病。
躲在碑心里,四面便也只有前头来风,可到底冷飕飕的,李小曼无奈地又将身体朝后缩了缩……
只没想屁股被什么东西硌到了,李小曼轻嘶了声,侧身朝那处去看,才发现那里放了一小堆青松毛。
“怎是青的?”李小曼想着这座坟怕是刚有人来祭奠过,伸手扒开松毛,见里头竟摆了几个油纸包,心头一阵雀跃。
“竟然用腊肉祭奠,陶家村的人真是有钱。”李小曼见油纸包里竟包了差不多一斤的腊肉,不禁咂舌说道。
她又连忙将剩下的两个重量轻些的油纸包打开,没想到里头包了饴糖!
李小曼咽了口唾沫,旋即又摇了摇头,嫌弃地道:“前世里这饴糖便也就小时候得吃过,长大了都很少见人卖了。”
“大家就是想吃也多买某记的酥糖、某芙的巧克力,至于童年的味道回忆也都留给了大白兔奶糖,谁还稀罕这玩意儿……可我现在竟然对着几块饴糖流口水?”
“怕是原来的李小曼想吃了。”李小曼轻笑了笑,重新将饴糖和腊肉用油纸包好,放到妹妹布褂的大兜里打算带回家去,却才觉得自己似乎遗漏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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