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得出来，霍普十分慌张。

倒不是因为他也感觉到了我们身后有人跟着，他还没有那种老道的谨慎心，他只是发现，这片街区和自己的记忆不太一样。本来就是接受了查克的委托充当我行程的向导，事先肯定也调查清了咖啡馆附近的情况，现在却完全对不上号。

“唉？怎么回事……对不起，老k先生，我好像记错了，哈哈……”

我没有对他尴尬的笑做出回应，因为我知道我们现在是走进了回转结界。

这东西，中了就完蛋，想要破解的可能性微乎其微，所以现在跟他说了也只会吓到他，十六岁，他应该只会在实用魔法学的课堂上见过小型回转结界实验，像这种施术者一直跟随我们移动，持续改变着认知的高级结界，必然闻所未闻。

但我实际上很淡定。

回转结界本质是精神影响性魔法，在结界的效用区内，受术者的认知会被改变，现实环境中的肉体会像是被洗脑一样沿着结界设定的路线运动，意识只会在结界内保持，所以通常情况下，回转结界不具备人身威胁的使用可能，只是用来做一个迷宫，驱赶或是诱导受术者。为什么我说把人引到危险地区的使用可能性很低呢，因为成本太高了，有能力做出这等水平结界的魔法师，也不大可能沦落到去用这种高雅的手段去犯罪。

当然，人和人并不能用一致的标准去判断定性，不是我百分百肯定这个加在我们身上的回转结界不会闹出人命，实在是因为这个移动施法的做法我太熟悉了。

老朋友，你要带我去哪。

一番兜兜转转后，我感觉身后不舒服的目光消失了，眼前则是一片巨大的花园，繁茂的植物堆在道路两旁，乍眼的石板路似乎在告诉着我无路可选。

“怎么回事？我们不应该来这里的……”

霍普一边尴尬地笑着，一边扭过头去，却发现来时的路已经消失，此刻我们正困在一个大花园的角落。

“咦？我在做梦吗……”

我没有理会，只是老老实实地沿着脚下的石板路继续走着。真是调皮啊，都一把年纪了，还跟我玩这一套，我倒要看看，查克想让我来什么地方。

是一座教堂。

诺尔维斯坦有着唯一的供神奥尔迪尼斯，因此所有的教堂都是在教会的直属管理之下，我想不出来这种地方有什么好看的，教堂还不都一个样子，只不过这间有个配套的大花园而已。

“查克老弟，你出来吧。”我有些无趣地仰头向四周叫道。

“啊？什么？什么？”

“小霍啊，辛苦你了，但看样子查克把咱们两个都耍了。”

“怎么回事？查克先生在这里吗？”

“之前你一直迷路，不是因为你记错了周边的情况，其实是你中了他的幻术，哎，虽然不是幻术，但你就当幻术理解吧，我也一样，我也中了。”

“幻术……”

“他这是想要玩啥啊？用回转结界带我们来这里，人还一直藏在暗处，神秘兮兮的。”

“不，老k先生，这……啊，对不起……”

吓到孩子了？看他这语无伦次的样子，我想着过会儿得让查克好好给他道个歉。

不过一向不苟言笑的查克会突然像个老顽童一样玩小把戏，说实话我也没想到，明明十几年没见了，他会对我做这种事说明他还觉得和我关系不错吧。

也许是想化解下多见不见的尴尬？

不用想了，想也没有用，查克的脑回路，一般人是不太容易捕捉到的，我也一样，我也是一般人。

“嗯…老k先生，我想我们最好还是出去吧。”

“出去干什么啊，查克搞这一出就是让我来这儿的，估计是有什么惊喜？哼哼。”

“老k先生，我觉得，如果是查克先生干的，根本多此一举。”

“哦？”

“因为我就是来给您领路的，明明我就可以直接带您过来，可是，这里我完全不认识。”

是啊，不对劲。

因为移动的回转结界施法手法，我对跟在我身后的是查克深信不疑，但是只要稍微再动下脑子，就该注意到这个问题。霍普和我之前没什么瓜葛，不大可能有什么惊喜同时为我俩准备，霍普此行就是要带我去见查克，他没有必要被蒙在鼓里。

“你没有在骗我吗？”

“骗…没有的，老k先生，我没有，我、我有什么理由要骗您呢？”

这个反应，哎，查克这是把孩子也用上了要忽悠我吗？这种情况下就不用跟他再说什么了，赶紧走进他的“圈套”里，孩子的职责也早点结束。

“相信我！老k先生！走进教堂，应该会有非常可怕的事情发生的！”

都这个时候了还要做节目效果？我微微一笑，转过头来对霍普说道：

“我想走，我也走不出去啊，这个大花园本身就又是一个回转结界了，你刚才不是发现来时的路消失了吗，就是这样。”

“诶？那——”

我对这一出拙劣的戏码感到厌倦了。走吧，我倒要看看你给我准备了什么惊喜。

纯白色的教堂建筑同诺尔维斯坦其他的教堂别无二致，只是正门铺了一条长长的红地毯，门口站着不少神职人员，他们毕恭毕敬地向我伸手表示迎接，而教堂内部，竟也坐着不少人，看他们的装束，从平凡的个体商户到精致的有钱人都有，并没有形成很严重的阶级差异，大家都很随便地坐在一起。

我有点不好的预感。

就在我后脚刚踏进去的时候，教堂的门就关闭了，没有一个人在听到关门声后回头看，所有人都很泰然地注视着祭台。正中的大灯也关掉了，四周的小挂灯没有起到很好的照明作用，于是我只能摸着黑小心翼翼地找到最后一排的一处空座和霍普一起坐下，就像晚间剧场迟到一样。一束光穿过祭台正后方的巨大玻璃窗，打在教堂的过道上，窗上的图案在这氤氲的黑暗气氛中显得无比神圣，这场景简直就像在看舞台剧。

随后，一位神父从侧面的阴影中走上祭台，他咳嗽了几声，摊开手中厚厚的大书，字正腔圆地操起阿斯莫语缓慢地念了起来。

“天地开化自虚，生命起源于无。万事万物荣于连结，却本归于孤独——”

我的额角留下了些许冷汗。这不是奥尔迪尼斯的教会信条，也不是他们的祭词，这些话不是出自他们的圣典。这些社会各界的人齐聚一堂，信仰的却不是这座城邦唯一的真神。这些话虽有些耳熟，但我又想不起来是出自哪里。

不，其实，考虑到有查克的存在，答案在我心中其实也有了备选，只是我还不敢轻易确认。我聚精会神地听着神父的演讲，台下的众人也会非常规矩地配合着某些段落合颂，场面虽整齐有序，此时在我眼中却无比诡异，而我身旁的霍普，也一言不发，他瞪大眼睛，死死地盯着祭台的方向，但眼神却有些游离，像是在想着什么事情。

大概两三分钟后，神父的发言结束了。随着他合上书本，台下众人齐声念道：

“onefororder，allforone.”

对不起，这句我不知道要怎么翻译。

也正是听到这句话后，我愤然起身离席，转身想要离开，却被祭台的神父叫住了。

“先生，请留步。”

我没有理会，径直走到门口，用力拉拽把手，门却丝毫未动。

“先生，我说了，请留步。”

我有些汗毛直立。我垂下手，僵硬地回过头，除了看到一脸惊恐的霍普正紧张地喘着气看着我外，我还看到了，其他所有人都站了起来，并一齐直勾勾地瞪着我。

“您，没有听懂刚才的神谕吗？”神父走下祭台，在光亮的过道上缓步向我靠近，虽然在和蔼地笑着，却看起来让人不寒而栗。

“我们每个人，作为一个独立的个体，都拥有着自己的意志，我们每个人，都有着属于自己的自由。但是——”

他挥起手中的书，拍打了一下左手，众人在清脆的响声中齐声念道：

“onefororder，allforone!”

“但是，人是不能独立生活的，独立的个体必须形成连结，形成体系，才能抵御无限的危险与挑战，所以——”

“onefororder，allforone!”

“所以，越是为了维护自由的意志，越是应该尊重群体，尊重连结，生命必先得到存续，才能追求个体的自由，为此——”

“onefororder，allforone!”

“为此，我们需要秩序，秩序带来统一，统一带来庇护，庇护之下，自由才有永恒的意义——”

“onefororder，allforone!”

“伟大的奥尔迪尼斯神在上，为了秩序，为了秩序之下的芸芸众生，为了存续的众生本有的自由意志，我等——”

“容我打断一下。”

我虽然感到害怕，但是并不是害怕这些人狂热的行为，真到了紧要关头，这座教堂是关不住我的。所以，在听到了某些不和谐音时，我还是决定出口问个清楚。

“奥尔迪尼斯神在上？得了吧，你们才不是为了这个。”

“老k先生——”

“你还年轻，孩子，你走错的话，还能悔改。但不管你之后的路怎样，今天，请不要妨碍我。”

“不是的，老k先生……我不认识他们，我和他们不是一起的。”

霍普眼角带着泪水，他颤抖着从座位站起来，却看见我怒火中烧的眼神，于是愣在我与神父中间不知道如何是好。

真是可怜。

“你当然不可能认识所有人。该死，我早该想到的，查克找我还有这么一种可能……”

“老k先生！”霍普哭喊了一声，身体不由自主地向我的方向迈了两步，“我、我、请你相信我！我——我不会说那句话的！”

我混乱了。

我没办法及时地理清当下的状况，但我几秒种后还是做出了判断。

“你过来。”

霍普就像刚被释放的人质一样，飞快地跑了过来躲到我的身后。

神父继续说道：

“没有不会变化的沙丘。摩尔比·查克，他的时代已经过去了。反叛秩序之人，妄图摧毁秩序之人，他已在无谓的挣扎中败北，他的名字，会永远刻在耻辱柱上。”

“败北？挣扎？”

“他是潜逃的罪人，他远离了神圣的光明，躲进了深不见底的黑暗，他是老鼠，是贼，他背叛了自由的意志，更背叛了维护自由意志的伟大秩序——”

“说人话好吗？信条不是让你们他妈的脑子都变成呆的，话都不会说。”

“先生，请您不要焦躁，好吗？”神父依然笑着，他缓缓地鞠了一躬，起身后的表情变得严肃许多，“我们知道，曾经的沙丘上有您的名字，但如今，您也看到了——”

“看见你妈了。”

“久藏阴影中是难见光明的！”他的声音拔高了许多，我知道，我的脏话也激到了他。我没有再回嘴，他便又恢复到方才的语气继续讲道：“秩序在上，众生也需要秩序的庇护，可为什么？为什么我们却一直藏于暗处？分散的自由，存在的意义竟是维护整体的一致，正是因为失去光明的拥沓，过去的沙丘才会四分五裂！”

我对于这种讲话方式十分反感。没错，我明明就听不懂他在说些啥，他竟然还能一直装模作样地讲下去，可能这种人脑子已经有瘤了吧。

“神圣的诺尔维斯坦，伟大的奥尔迪尼斯！这是给予我们的最好舞台，也是最棒的机会——为什么，为什么摩尔比·查克会不懂呢？”

“因为你讲话太傻逼吧。”

“委员会——你们的时代已经过去了。”神父背过手去，挺直腰板，眼神坚定地看着我。“虽然我不知道您的名字，但您是摩尔比·查克遁去身形前最后的联络人，想必，您也是委员会的一员。但我们现在，已经没有委员会了。”

“是你们让它没有的吗？”

神父没有回答我的问题，继续自说自话。“但，正如诺尔维斯坦不能没有奥尔迪尼斯，没有委员会的引导，伟大的秩序愿景也不过只是一盘散沙。”

“我不懂……你们想做什么都与我无关，我早就不干了。

“老k先生是吗？嗯……名单上没见过的名字……”

“如果你们想通过我找到其他委员会成员，省省吧。”

“不，您如果能认同我们的理念，我们欢迎您的回归，您将作为我们的领袖，引导新秩序的展开。”

“看你这么能干，你怎么不上？”

“因为我，只是平凡的众生（all）之一，别无所长。”

我知道，他这句话真正的意思在哪。

领袖（one），不是一个人，其实是一帮人，这一帮人，就是“委员会”。他们曾聚在一起，受一场没有记载于历史上的战争的影响，成立了一个神秘的组织。这个组织，一直在暗中维护着地联各个领属间的平衡与稳定，他们没有信仰，没有神，没有据点，只有共同的意志深埋于心。

除此之外，还有一个维持着组织运作的传说中的宝贝——

“你们，想要吞并‘遗产’吗？”

神父的脸上露出了狡黠的笑。他轻轻地拍着手，教堂内的众人便又再齐声念了起来。

“onefororder，allforone!onefororder，allforone!——”

我能听到我身后的霍普呼吸的声音，急促而粗重。眼下的狂热完全超脱常理，根本就和他们口中高喊的口号背道而驰。

但是这个神父还是能大言不惭地讲着说教一般的话语。

“众生本性之自由受庇于连结之序，为自由，便要为秩序，为秩序，便是为自由。这便是，‘自由军’的信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