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在幕府,我起不到什么作用,总宪大人麾下,没有无能之辈。”
徐渭问得直接,林河回答得更加直接。
“哦,为何你觉得自己在幕府无用。”
徐渭更有了几分兴趣,同时他也很欣赏林河的直言不讳。
“我知道的,无非是些日本国的地理啊风土人情之类的东西,可朝廷不可能去攻打日本,自然没什么用处。”
“可在汪直一事上,你看得很透彻,这样的眼光,总宪大人的幕府里也没几个人有。留在幕府,你自然能发挥你的长处,为总宪大人出谋划策。”
“我的经验太浅,道行不够。更重要的是,总宪大人身边也不缺出谋划策的人,而现在的我确实对总宪大人没什么帮助。”
林河说得很诚恳,他留在胡宗宪的幕府能起到的作用有限,还不如回嘉兴做自己的事情。
“那你回去又能做些什么?”
徐渭能感受到林河的真诚,而且这个能直视他的眼睛说话的少年,眼里同样有着非同一般的自信,他很少看到,所以他很好奇少年不愿入幕府的真正原因。
“教更多的学生,赚很多的钱,然后时机成熟,再来总宪大人这边效力。”
“你认为钱可以解决问题?”
徐渭敏锐地抓住了林河话中的意思,这个少年很重视金钱的作用。
“这世上没有钱解决不了的问题,如果有,那是因为钱还不够多。”
林河很老实地说出了自己的看法,如果在他面前的是一个道学先生,恐怕早就跳起来骂人了,可徐渭从来不是什么道学先生,甚至他的狂士之名就是被那些道学先生骂出来的。
“话虽粗鄙,但道理却不差。”
所以对于林河的话,徐渭在仔细品味了一番后,不得不承认林河说得很有道理。
“能说说你打算如何赚钱吗?”
“文长先生这是随意问的,还是代总宪大人问的?”
林河心中一动,想了想后,便盯着徐渭,很是郑重地问道,他未必有机会面见胡宗宪,但是通过徐渭,他也许能给胡宗宪留个印象。
“哦,这有什么讲究吗?”
徐渭笑了起来,眼前的少年似乎是个不见兔子不撒鹰的主儿,他这么问恐怕是有所想法。
“若是文长先生随意问,我随意答,若是代总宪大人问的,那自然不同。”
看着仍旧没有松口意思,目光平静的林河,徐渭犹豫了一下之后,沉声道,“我代总宪大人问的。”
“既然文长先生是代总宪大人问的,那我就据实回答,回去之后我初时会开私塾,多收一些学生,同时去买些流离失所的孤儿孤女一并教导,等有了些本钱便会购地置业,然后开办工场,生产棉布丝绸各种东西。”
“听上去也没什么稀奇的,按你所言,你这样做能帮到总宪大人什么?”
徐渭看着话语中也没什么惊人之言的林河,忍不住皱眉问道,这少年说的,和那些士绅大户干的没什么太大区别,只不过那些士绅大户,只会乘机招收青壮,不太会收养那些小孩子,更别提什么教导。
“文长先生,我要开的工场,不是几人十几人的小作坊,而是成百上千人的大工场。”
林河一边说着,一边在厢房里寻了纸笔,一边在纸上画了起来,很快一张清晰明了围绕着丝绸和棉布产业的上下游产业配套生产图便出现在了徐渭面前。
一开始徐渭还不太明白林河要做什么,但是等着纸上那一笔一划完善起来的图画文字,他的脸色变了。
林河第一次向古人展示了一个产业链的完整结构,从原材料的种植到采购,jinru工厂生产,最后再拿出去行销,林河画的树状分散图很容易让思维敏捷的徐渭领悟明白过来。
“农户,质铺,工坊,店铺,运输,官府,还有那些看似不相干的行当,你全都联系在了一块儿,光这一张图,我便能肯定,你留在总宪大人的幕府,必定能大用。”
徐渭对于图画上一些词语不甚了解,但不妨碍他从那些直白的字面意思去猜测,在他看来这个少年要干的事情若是真的能做成,恐怕改变的不只是嘉兴一地,最终恐怕会触动整个东南。
林河不是理想主义者,在他看来脱离社会现实基础和生产力条件就妄图推动变革其实是很愚蠢的行为,除了让自己碰个头破血流,并没有什么好处。
在林河看来,嘉兴府本身便是产丝绸布匹的地方,像乌青镇这些以丝绸布匹买卖而繁华起来的乡镇,其实已经在无意地向着行业产业化进行,但问题在于这个进程是缓慢而低效率的,一些利益受损的士绅甚至会阻挠。
林河想做的事情,就是利用一切可以利用的资源去加速这个过程,他有如何种植桑树,改良蚕种的知识,也有领先于整个时代的织机图纸,更有着完整的产业规划和高效率的生产制度,但做到这一切的前提是要有足够的力量去进行这一切。
“盯着总宪大人的眼睛太多了,而且很多事情不能由官府来做。如果文长先生能代表总宪大人支持我,那么我回去之后,便会想法设法做到这一切。”
看着神情犹豫的徐渭,林河开口说道,他在纸上写的画的,只要胡宗宪愿意支持他,他有把握在三年内建立起一个以丝绸为核心的产业联盟,为胡宗宪提供源源不断的金钱用来改善财政。
“我会尽力说服总宪大人的。”
徐渭说话时,闭上了眼睛,他在想象着林河在纸上所描绘的一切,农民会因为种植而获利,工场会养活很多流离失所的失地百姓,他们拿着工钱可以让萧条的市场鲜活起来……
“但是你要记住,若是林兄你做不到你说的这些,总宪大人也不是好糊弄的。”
徐渭睁开眼时,那双丹凤眼里满是森冷,他对林河已自改了称呼,这个少年想做的事情简直就是要颠覆整个东南士绅们原有的秩序,可偏偏他的谋划还让他看到了成功的可能。
徐渭不是高高在上的读书人,他的狂士之名也不过是世人皆醉我独醒的一种掩饰罢了,倭寇再凶残也比不过那些为了兼并土地无所不用其极的士绅,他就曾经见识过富户为了谋夺穷人的田产,让家丁冒充倭寇把人全家活活烧死。
这样的事情,在整个东南不是一件两件,肆虐东南的倭寇所犯下的累累血债里,谁知道有多少是假借倭寇之名而行呢!
“文长先生放心,我自当尽力而为,应当不会让总宪大人失望的。”
林河没有拍着胸脯打包票,他只是平静地回答道,他现在就是一个一无所有的创业者,能打动徐渭,是因为他让徐渭看到了改变东南现状的可能。
徐渭走了,他带走了林河所画的那张图纸,他相信胡宗宪看了之后一定会动心,甚至于他从这张纸上还看到了其他东西。
林河并不知道,聪明绝顶的徐渭从他画的那张图上想到了另外很多事情,而因为他的这张图,徐渭也提前做出了决定。
……
榉木做成的棋盘上,黑白两色棋子犬牙交错,互相挨得紧密,看情势这棋局杀得异常惨烈,只是下棋的人却都有些心不在焉了。
“没想到你举荐的那个少年郎和锦衣卫也有些关系。”
胡宗宪拈着一枚黑子,漫不经心地说道,他是直浙总督,虽然只是几个月,但他早已有了自己的眼线和密探,再加上林河也没有掩饰自己和孙玉伯之间的师徒关系,自然不难被有心人知晓。
“不过是跟着学点武功罢了,能算个什么事儿?倒是文长去了那么久,总宪就不好奇?”
沈科手中的白子放下又拿起,迟迟没有落子。
“文长回来了。”
徐渭推门而入,看着仍在下棋的胡宗宪和沈科,只是把手中那张图纸往棋盘上一扔,没有说话。
胡宗宪拿起了图,起初太没看得太懂,然后顺着那些标示的箭头来回看了几遍后,才完全明白过来,“子美,你也看看吧,看起来你也弄明白那少年的能耐。”
胡宗宪保持着自己的气度,他固然为纸上所描绘的东西感到吃惊,但是到了他这样的地位身份,阅历和眼界让他更在意的是,写这些东西的人到底能不能做到。
“文长,你如何看的?”
这世上语出惊人大言不惭的所谓聪明人太多了,胡宗宪不是没见识过,所以比起那张纸,他更相信徐渭的判断。
“他说要三年时间,便能做到这些,我以为总宪大人不妨一试。”
徐渭说话时不像平时那般轻狂写意,而这也让胡宗宪意识到,那个叫林河的少年只怕并不是个只会说大话的狂徒。
“他既然要在嘉兴府做这些事情,总宪不妨让我盯着他吧!”
沈科很快也看懂了那张图,虽然他并不太相信,但至少这张图上所表现出来的东西值得一试。
“那子美就在嘉兴府替我好好看着他,便是他只能做到他所说的一半,我也保他个举人出身。”
胡宗宪很快做出了决断,这是无本的买卖,那个少年能做到,他便赚大了,做不到,他也没什么损失,最多治他个狂言欺官的罪,这辈子也不用想着功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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