樱十夜慢步走向半山腰的观景台。

穿过了窄巷转弯，就是地势逐渐升高的上坡路，这条坡道是通向观景台的唯一出入口，在几年前改建遭到了封路，观景台也因此渐渐被人淡忘，到现在已经很少有人知道还有一个巷子可以到达这个观景台。

虽然半路上遇到了乳臭未干的跟踪小鬼，但最终还是没有妨碍到她的原定计划。

今天大概就是她地狱般生活的最后一天了，所以账都将在今天得到清算。

沿着坡道慢慢往上走，可以看到下方热闹的校庆会展现场。

时间已经踏过八点半，那些欢快的师生们也差不多是时候进行他们的终极节目，放烟火了。

烟火……也是好的。今天的确是一个值得庆祝的日子，为了她即将得到的自由。

然而樱十夜的每一步，却仍然充满了沉重感。

走向观景台短短数十步的路程，让她好像浑身遭到刀割一样的难受。

这半年一路走来，无数次抗争，无数次失败，唯有78个冷冰冰的任务伴随在左右，无时不刻地提醒她，完成命令的原因，以及任务失败的后果。

在那个发现自己突变出异能的那个晚上，满脸灰尘的樱十夜不可思议地望着镜子里的自己，双瞳如妖，妖焰似火。

她曾以为自己能凭借这份力量，成为一个守护身边所有人的英雄。

然而她没有想到，成为英雄是要付出代价的，而这个代价不一定每个人都承担得起。

作为一个孤儿，她原以为自己已经尝尽世间的一切苦头，但现在，她才真真切切地感受到真正的地狱。

挨着两天没吃过东西，和其他小乞丐在餐馆后巷的饭菜余渣里抢饭吃不是地狱。

刮风下雨勉强躲在商铺门前却被店主以太脏为理由扔出去也不是地狱。

要一个从小立志要成为英雄的人，沾满鲜血为他人而杀戮才是地狱。

这一刻，樱十夜宁愿上天收回给予她的强大异能，变回那个脏兮兮的流浪女孩，对她而言反而是一种解脱。

但这个世界上既无奇迹，也无意外。

讽刺的是，当你是一个英雄的时候，大声呼救是不会带来任何帮助的。

人们有难的时候，英雄要伸出援手，英雄有难的时候，没有人会伸出援手。

她早就已经不抱任何希望，在她心里，英雄已死。

樱十夜踏上最后一个台阶。

凛冽的风在这高处吹得呼呼作响，樱十夜望着下边繁华的校庆会展，每个人都捧着烟花四处追逐，一片祥和。

有几间和屋也冒起了白色烟雾，大概是在尚未退冬的三月份，继续感受桑拿的快感吧。

但樱十夜并不关心这些。

她的瞳孔中央，异样的四重花纹正兀自旋转。

在夜视功能和距离增强的双重支持下，樱十夜的有效视线瞬间扩大到36公里远，暂时达到了鹰隼的视力程度，由于她身处高处，这也意味着她的视线已经覆盖了包括整个会展的这片地区。

她的目标并不难找，只是会展后面的一个弃置仓库。

樱十夜眨眨眼，将左眼的夜视视力转换为热成像视力，搜索着仓库里具有热能的生命体。

（果然…来了么…）

视线里出现有热能反应的生命体，一共有十六个。

樱十夜将热成像的效果散去，不断放大着视线，利用窗户的透明度望进去仓库内部。

虽然窗户很久没有被打扫，有些尘埃，但借着月光总算能看清楚里面的人。

（确认无误，八个区的头目都到齐了。）

樱十夜的眼睛，因某种激动情绪而抖动了一下。

这八张脸孔，就是半年来不断发布命令给她的八个头目。

他们都来自同一个运输集团，被集团分派到八个地区做运输生意。

但他们贩卖运输的并不是通常认为的皮革或者机械，而是一种非常特殊的资源——“人”。

为了他们而摧毁了无数个家庭的樱十夜，愤怒地皱紧了眉头。

这些人在半海市区掌握着独特的异端资源，可以保证生意运作的顺利，如果有不懂事的拦路狗，自然就会有像樱十夜这样的异端出面，扫清障碍，在这半年里，集团的生意越做越大，

在异端管制法还没完善落实的半海市区，果然是谁掌握了最好的异端资源谁就掌握了最大利润。

但是，现在这都没关系了。

在樱十夜已经确实目击到这八个人的瞬间，这一切都不再重要。

只要这一刻樱十夜从另一只瞳孔里释放出“太阳耀斑”或者是其他射线，甚至不需要最大功率，这八个人就会在一瞬间汽化成蒸气，消失在这个世界上。

这是绝对毫无悬念的结果。从樱十夜的瞳孔里放射出的热射线温度可以达到3000摄氏度以上，初速度就已经达到每小时一百八十公里，只需要一秒钟，巨大的冲击波和高温就会将那八个人连同整个仓库一起消失。

即使那八个人都带上了不同的异能者，也根本无济于事。

在以异能危险程度评估的黑名单上，樱十夜是排名第二的战略武器级别，几乎没有异能能够抵挡住这一击。

然而即使已经知道这么多情报的樱十夜，却迟迟没有从瞳孔里放射出那最终一击。

已经锁定目标地点的她，只是这样静静地站着，没有进一步行动。

她的心里，还没有足够的决心和勇气，杀死这八个头目，重创集团的运输，并不意味着她一定会得到自由。

她要对抗的东西还隐藏在幕后。贸然攻击它的爪牙，其实并不知道会有什么后果。

保持现有阶段，起码还能保证那些孩子安然无恙，一旦出手，就等同于开战。

左右摇摆的樱十夜始终无法下定决心，视线里，她通过假情报聚集而来的八大地区头目正等得越来越不耐烦。

“异端杀手已经被确实击杀”。唯有这种重量级的情报才有可能将这八个家伙凑到一起，通过向集团反馈这个虚假情报，她才有了这种罕见的机会能够一次过将他们八个全部轰炸渣滓。

这机会不可错过，一旦错失，不仅让下次的暗杀变得更加困难，连集团本身都会对她起疑。

（现在不是迟疑的时刻！）

樱十夜在心里暗自下定决心，右眼瞳孔里开始聚集可怕的高温和能量，发出一小团耀眼的白赤色光团。

这里是人迹罕至的观光台，发射之后迅速离开这里，就不会有人发现。

樱十夜慢慢调整着瞄准的角度，由于人的双眼视线是统一的，因此樱十夜这种一只眼睛瞄准一只眼睛发射的模式精准度非常可怕，几乎可以达到可视即可杀的地步。

然而她没有察觉到的是，有一个人从出口转弯开始就一直跟着她。

刑杉寺，一声不发地藏在观光台外的墙壁，皱着眉头偷偷望向樱十夜的位置。

樱十夜的瞳孔正在发出耀眼的光芒，这是一个危险的信号，尤其是当她面对着的是整个校庆会展的时候，然而最让他担心的，其实是樱十夜不断颤抖的肩膀，以及握紧拳头的双手。

他并不知道樱十夜到底在干什么，也不知道她上来这里的目的，但可以肯定的是，她此刻正备受煎熬。

（魔女小姐，你到底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啊？）

刑杉寺的眉头不断深锁。

无论如何，时间正在慢慢流逝。

确切锁定好发射角度的樱十夜，再次加大了左边瞳孔的能量等级。

一只极其危险的上帝之眼，已经锁定了八个凡人的渺小性命。

最后阶段的场地扫视——什么？

樱十夜“啊”的一声叫了出来，双手抓住观景台的栏杆保持平衡，让瞳孔里的热射线不止于因为激动而失控放出。

在高倍视线里可以清楚看到，这个被弃置的仓库一层，原来也是校庆会展的工作人员存放烟火的地方。

原先是视角的盲点，但随着月光的转移，刚刚看不到的方向如今也能看得一清二楚了。

要是刚才真的发射了热射线，不仅那八个头目，整个废置仓库都会发生巨大的爆炸，原本樱十夜的热射线就带有高温燃烧的效果，加上半海高中存放在那里的烟火量，足以制造一场60码范围内的火焰爆炸。

这个弃置仓库和烟火会展现场靠的很近，一旦这里发生爆炸，连锁反应，会展的东门也会受到影响，本来今天的会展主题就是烟火，整个现场到处都可能有火药，考虑最坏的情况，有可能将整个会场的烟花火焰全部炸掉。

整个高中部一千多个师生的性命，一夜之间就会被全部夺走。

樱十夜难以置信地抓紧了栏杆，内心因为突然的变故而一片空白。

错过了最佳的发射时机，八个头目貌似因为等得太久，终于也起身离座。

（不对，要是现在发射的，高温产生的热爆炸还是足够将这八个人炸死——）

樱十夜心里快速作出机械的思考，但她的瞳孔却根本没办法射出这决定性的一击。

她怎么可能做得到？为了救那群孩子，要将这群孩子的性命夺走吗？

这可不是要她将夺走自己自由的人消灭，而是将无辜的人拖进她的战场。

她绝不可能做得到。

正是因为她做不到，她才是樱十夜，才是那个无法自救的阳瞳魔女，而不是持有大杀伤力异能的疯子。

因内心煎熬而樱十夜，浑身上下都无法压抑地发抖。

就连在暗中观察的刑杉寺，都能看得出她很不妥。

他举起手腕，看了一眼手表的分针。

（还有十五秒就倒数校庆了……）

刑杉寺一只手扶着墙壁，忍住自己想一鼓作气冲出去的冲动。

校庆会展的节目到了最后的高潮，所有烟火的发射器都在这一刻准备就绪。

穿着或橙色，或红色，或紫色的班服的同学和老师们，开怀地聚集在广场中央，大声地一起倒数。

“10！9！8！7！”

樱十夜再次睁开左边负责观察的瞳孔，视线中，八个头目已经走到废弃仓库的一层。

“6！5！4！”

目标走出仓库的最后一步。

“3！”

樱十夜眼眶剧烈震动。

“2！”

八个头目各自分散、离开之前的最后一刻。

“1！”

校庆十周年的广场中央，所有人欢乐地放声大笑，尽情享受着这个所有人都一同喜悦的时刻，千人发出的笑声响彻天际。

无数绚丽灿烂的烟火直飞向云层，爆裂成不同形状的动物、植物、文字，走马灯般的集万千华丽于同一天空。

其中有一道极其耀眼的光柱直上云霄，让人群又一次爆发出新的掌声浪潮。

“啊啊啊！！！”

千人齐笑的喜悦之夜，唯有一个孤独无援的女孩放声大哭。

从樱十夜的瞳孔里宣泄出压抑已久的射线，直冲向烟火不断点亮的绚丽夜空。

这一刻，她终于崩溃到了极点，褪去了一切坚强的外衣，任由所有情绪不断倾泻。

嘭。

因射线的反冲力太大，头部失去平衡的樱十夜手一滑，摔在了地上，连热射线也随之消退。

但她并没有再爬起来。只是任由自己的眼泪流淌在结实的地面。

“不管是谁都好——请帮帮我吧！”

她哭得鼻子通红，强自撅起的嘴颤抖地吐出这十一个字。

没有阳瞳，也没有魔女。今夜只有一个脆弱的女孩，置身地狱。

……

……

不，不止一个人。

某个人正靠在墙壁后，无声地听着少女脆弱的哭诉。

某个人下定了决心，要将这个少女救出苦海，无论站在她背后的是什么，是谁。

因为，他此刻怒火正盛。

三月十一日，刑杉寺听到了樱十夜的哭喊。

历史的转盘，终于在这一天开始转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