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娄山下已是硝烟滚滚。当初狄公曾率兵攻打娄山关,第一关已是难过,天险小道,易守难攻,才攻下一关便已损兵折将,勉强攻下两关,十味才带信回来。本想正关佯攻,派奇兵抄近路,但这时得知叛军主力已出播州,便放弃了正关的进攻,改由绕道出播州。如今大军拉回,便重拾以前的计策,略做佯攻,大军突袭。路为宏虽已对元芳走过的小路做了补救,但到底匆促,布局不周,被强力迅速攻破,绕到正关之后,两下合围,孤峰岭外的五关迅速个个击破,不过十日,大军已到孤峰岭下。
这下可真是绝壁孤崖无处去,夺命断魂当此时。
元芳已是一路未参加战斗,狄公屡有劝他参战之心,非为战利,只为战功,若此役之中,元芳寸功未建,回去如何向皇帝交代?虽有大溪口一战,但到底功勋尚薄,皇帝之心何其难测?只是话每到口边,见元芳低目静默,毫无出战之意,也只得长叹一声。元芳虽为爱将,甚至爱子,国之栋梁,但狄公又怎忍如此勉为其难?
如今眼看已至孤岭下,抬眼望去,便是最后一峰!
“元芳,战事已将结束,你。。。拿定主意了吗?”狄公与元芳走出营外,皓月当空,繁星点点,狄公爱心深切,终于还是问出这句话。
元芳眼望孤岭,万里皓空难洗心中百味杂陈,那峰顶的围墙内正有他夜夜梦见的兄弟,已是如此近,却又如相隔雪山大海般远。看看一条陡路直通峰顶,有如天梯,绝地之险,一条路上共设了六关,每过一关都不知要死伤多少士兵。当日元芳走过那些关隘,深感其坚固而颇具奥妙。
元芳手已攥紧襟袍,声音前所未有的深厚而低沉:“大人,不必让兵士白白送死了,卑职走过这条路,有所了解,卑职。。。出战!”
狄公慢慢转身,望紧元芳的双眼,那眼中掺和着最后的坚强和更多苍凉的悲怆。
“元芳,”狄公声音深缓:“你不能贸然出战。我们回营,与所有将帅一起商量个可行之策。我看此山凶险异常,非平常战术能胜。”
连杨益远都没有上过此山,据元芳的一瞥之见和昂罗藏德的常理推断,如此陡峭的山形,必有滚木擂石伺候。
果不其然,第一天冲山,兵士刚到半路,木石齐下,五百士兵损伤大半。第二日冲关,箭如雨下,又是五百人的死伤。第三日,天降大雨,天黑如幕,道路溜滑,稍一落下木石,官兵自我践踏死伤者无数。
杨益远顾不得心疼士兵,他这次纵妹包围节度使府,已是犯了叛乱嫌疑,罪可大可小,必须尽力弥补,只是苦于此山太险,白白损失士兵,也冲不下一关。
从平叛的战事起,圣旨已来了三道。如今第三道旨就供在叶承公的乌木案上。
“圣上旨意,”叶承公抬眼看了一眼元芳:“二十日内荡平路李叛军,并须将路为宏活捉回京,李元倾就地诛杀。诸公可都清楚了?”
座下一片默然。元芳很清楚,将路为宏活捉回京,皇帝必将他凌迟枭首,以儆效尤。至于元倾,恐怕皇帝不愿再担亲手杀死子孙的恶名,所以索性命他们就地诛杀,死于乱军之中,世人也无话好说。
这“就地诛杀”四个字深深地刺在元芳心上,让他的心痛得一阵痉挛。
“如今攻山的战事已进入第十日,却连一关都没攻破,诸君可有什么好计策?”叶承公两道利剑般的目光扫过在座诸人,却无一人应声。昂罗藏德虽擅山战,可此山地势非常罕见,即陡又只有一路可通山顶,山后虽有三处月城环守,但山高林密,未见一路,昂罗也一筹莫展。叶承公、狄公两人均出自北方,更不熟悉南方山地。元芳虽出于凉州的大山之中,但北方的山拙迈豪壮,少有如此孤立险峻。
凉州,凉州,元芳在心里默默地转念,突然灵光一闪,不由抬眼看了一下杨益远。
“李将军,你有话讲?”叶承公已然发觉。
“是。”元芳缓缓道:“不知这样险峻的山在哪里比较多?”
“思州那边这种山更多些。”昂罗藏德想了想道。
元芳点点头:“那就去思州请高人吧。”
在座的都是英豪,经此一语便即点醒。狄公已然想到,只是在考虑杨益远可能的反应。狄公从来走一步想十步,元芳却没那么多顾虑,走一步不过想三步,方才想到他在凉州为将时,打突厥曾在特殊的地形前犯过难,靠的就是当地山民的指点。所谓他山之石可以攻玉,在特殊的问题面前,总有特殊的人能够解决,只是看你找没找到合适的人,有时甚至那也不是人,只要是合适的便罢。
狄公赞许地点点头,叶承公面露沉吟之色,杨益远微显不安。
“道理是不错,”杨益远倒也坦白:“只是播州思州素来结怨,只恐思州宣慰使不肯帮这个忙。”
元芳看了看叶承公,已不愿再多说。播州有龙犄卫直做到副使,难道思州能是一片空白?
七日之后,段威段恒果然带回了思州的彝将彝兵。彝将阿力拔在元芳等诸将的陪同下前前后后查看了孤峰岭,思索了半宿,终于定下奇计。
又是七天后,三百头山羊和七百头水牛齐集孤峰后山。羊群被驱赶上山,羊蹄轻捷,四处找寻可走之路,三百头羊踏过之后,一条条崖上小路已显露了出来。
暮霭苍茫,收兵回营,昂罗藏德向阿力拔请教:“依将军看,是否明日即可派兵攻山?”
“不可,”阿力拔虬髯舞动,声如洪钟:“以敌人在后山修有月城来看,只怕沿山多有陷阱机关,羊身轻捷,踩不透那些机关,需再驱水牛上去,将机关踏尽,才不白白折损士兵。”
第二日,果然又驱牛上山,但见那满山遍野的水牛,黑压压一大片,咆哮奔腾,踏得树木歪倒,飞泥走石,可渐渐进入半山腰后,便时常消失,或突然翻倒,惨嚎声不绝于耳,更有些蹄滑身重,跌下山来,暴露出原来许多小道不宜人行。纷扰喧哗了足足一天一宿,方才平静。
当晓光初露,后山上已显出三条连贯的路径,虽然细若悬梯,洒满鲜血,却已是昭然可行。三关月城,本就薄弱,不过是三处悬空的围墙,后面藏有弓箭手,如今也已残破。
后山是叛军唯一的退路,如今关隘既破,灭顶之灾已在眉睫,山顶高墙之后,路为宏长叹:“天不我予!”看看身边的元倾,脸色虽然凝重,却毫无惊慌或悲戚之色。
“元倾,”路为宏三十三年的抱负化为乌有,按压了半生的慈父之情在人生的最后时刻泛上心头:“义父没能助你成就霸业,辜负了章怀太子当年的知遇之恩,你可怪我?”
“义父言重了。”元倾望着山下的目光渐渐收回:“没有义父的护持养育,何来元倾的七尺之躯?生死有命,富贵在天。元倾能死在自己军中,死而无憾!只是我们千不该万不该,不该出卖国门!”
路为宏本想在城破之时杀了元倾,然后*,听了元倾的这几句话,久违的感动袭上心来,难得他能重这份情意,此时此刻,宏图霸业已不在路为宏的眼中,倒觉得此生最大的安慰是得到了元倾这个儿子,如今这孩子已在不知不觉间长成了一个真正的男子汉,这本是他最不愿看到的,如今却成了他最大的欣慰。
路为宏心中暗道,不该让元倾死得那么卑微,他是王,是帅,死则战死,才是他应得的尊严!
后山的冲杀从清晨开始,五百名矫捷的士兵攀岩飞壁,后山守卫薄弱,又兼山高林密,看不清楚,牛羊与士兵夹杂而上,不到晌午时分,第一批钩连军冲上山顶,登时城破,其后彝兵与钩连军齐上,源源不绝掩杀而来。
为首一将,青色衣襟,身长七尺,骁勇异常,所过之处,手起刀落,血溅十尺,正是元芳!
虽然山路已被踏破,但最后一战,元芳依旧请缨。那山顶上有他血亲的兄弟,怎忍付于他人刀下?要“就地诛杀”么?兄长与你生不能相逢,死愿同归!
元芳右边跟着一个身材娇小的战士,面如皓月,目如亮星,正是青羽!左边的战士年轻矫健,风姿飒然,却是十味!
山顶叛军不在弱数,眨眼之间一片混战,直杀得天昏地暗,血流成河!这些钩连军和彝兵都是最精锐的士兵,登上山顶时已耗去相当体力,却还能以一当十!元芳和青羽、十味,三人成犄角之势,所过之处锐不可当,叛军死伤一片。但到底寡不敌众,十味渐渐受伤,元芳护在他身旁,叛军黑压压地涌上来,兵器、喊杀声震天,飞血模糊了视线。
天色越来越暗,黑云压城,狂风骤起,一道道闪电如利剑劈裂夜空,咔嚓嚓的惊雷在头顶炸响,霎时间暴雨倾盆!
乌云之下,天色几乎全黑,经过三个时辰的拼杀,山顶上兵器声渐稀。此时叛军虽被诛杀殆尽,元芳却也受了伤,身边十味和青羽都被冲散,生死未卜。
元芳也不清楚置身于何地。山顶非常宽阔,又有高低错落,此时好象是来到了一处较荒僻的所在,转过岩壁应有遮顶之处可暂时避雨,稍作歇息。元芳已经精疲力竭,捂着手臂上的伤口,转过山岩,刚想喘一口气,突然见洞口深处似有一个黑影,元芳瞬即握紧刀柄。那黑影动了一动,慢慢站起身来。那身形、气度、风韵,却不是元倾又是谁?
元芳想喊他,张不开口,想走向他,迈不得步,想抱住他,都没了来由。
这一刻终于来了,兄弟相见,最后一面,却终是仇敌。你我本是同根生,为何相煎不得融?
元倾一步步走了过来,走得那样平稳,踏实,对于他来说,生死已在顷刻间,毫无所惜,能在临终前见到元芳,已是最大的幸运。
“大哥,”元倾沉厚的声音叫出这一声‘大哥’,深情而温暖,毫无嫌隙:“还能见到你,元倾死可瞑目。”
元芳紧咬牙关,做声不得,这张让他日夜思念的脸庞和圣旨上“就地诛杀”四字交替在眼前晃动,他比不得元倾放下了便是放下了,他李元芳却是社稷重臣,保民护国的责任万斤压顶。
“元倾,”元芳无比艰难地轻动双唇,说出的却是:“你走吧。能走多远走多远,哥哥。。。不拦你!”
元倾已走到元芳面前,亦是身长七尺,挺拔修直,目光从未有过的柔和,似是已勘破生死,无所畏惧。
“我已无处去了,大哥。哥哥能放我一马,兄弟足感深恩!”一丝微笑溶在元倾的嘴角:“来吧!能死在哥哥手上,元倾无憾!”
元芳没有动,手足已经冰冷,链子刀似有千斤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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