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渐渐地深了,没有一个人入睡。元芳和衣躺在长藤榻上,没有闭过一下眼。元倾等不到他,是会担心还是会愤恨,甚至他会不会在冷泉寺遭遇埋伏?他们哥俩就再也见不到面了么,就等着沙场相对?元芳对元倾揪心之余,又深深责备自己,竟从未想过自己和兄弟可能给狄公和如燕带来的覆顶之灾。
如燕一个人躺在龙凤大床上,在黑暗中望着她的夫君。婚礼未成,元芳虽然逢人必称她是他的夫人,但无人时依然守节如玉,一片赤诚君子之心。如燕便是没有这个半成的婚礼,也请愿做他的女人,但如今见他如此谦诚,反而越加感动,真是不枉了一个女儿家的倾心爱慕,你便是我今生的君子。
如燕披衣下床,来至长藤榻前。
“元芳,别担心了。我替你去见元倾吧。”
杨益远的居室正厅里,灯火通明。阿扣跪在杨益远身前哭着苦苦哀求:“哥哥,我求求你了,再吃迷仙药会要了他的命的。你给妹子一天时间,妹子一定给你查清楚事情的来龙去脉,妹子这就去查,就一天!”
苍山的卧室中一支蜡烛也没点,漆黑的房里只洒进一点清冷的月光。苍山依旧靠在引枕上,只要不是所有人都已进入梦乡,他就不会躺下去,只有比所有人都辛苦,才能做得比所有人都周全。只是他太势单力薄,对抗全播州的司主,有时他觉得自己象螳臂当车。不过还好,老师来了。叶承公严肃而又透着疼爱的脸一遍遍地出现在苍山脑中,这辈子能做他的弟子真好,做的事是保土安民,做的人要有情有义。只是在这深夜里,他为什么这么脆弱?脑中还一遍遍浮现阿扣和绣奴流泪的脸。她们的泪是为他而流,这倒让他更真切具体地感到活着的意义。
元芳看着如燕,露出了温暖的微笑,伸手抚摸着如燕鬓边柔软的青丝。
“有你这句话就够了。傻孩子,你去我去还不是一样。”
“可我看你这个样子,我揪心。”如燕把元芳的手放在自己脸上,贴着他的手掌,她感到离他是这么近。
元芳坐了起来,又退后靠在床头,手里依旧握着如燕如丝般光滑的小手。
“如燕,元倾不仅是我弟弟,他。。。还是一个父亲被人杀害的孩子,看到他眼里。。。他眼里的那种孤单悒郁,我觉得心碎。你明不明白我做他大哥的心情。。。”元芳顿了又顿,如燕的手与他的手紧紧握在一起:“他其实是个很懂事的孩子,他给我的远比我给他的要多得多。”元芳的喉头又酸又涩,一阵阵发紧,迫使他一次又一次停下来。元芳无法在如燕面前落下泪来,可是真正触到了伤心处,便是英雄铁骨也枉然。
“我都明白,元芳。”如燕的心已经很痛,拼命地想办法想逗他笑一笑,却是什么也想不起来了。
“元芳,你就去吧,我陪你一起去。真要是让叶承公碰上了,我们就杀了他。”
“别说傻话了。”元芳努力抑制了一下情绪,将自己拉回到现实中来:“我不是要现在去,那不是连累了你和大人?但是我也要尽一切可能保护元倾。杨益远是这里的关键力量,不管他到底倾向哪一方,我一定要压住他,让他想反反不了,不想反就要克尽职守,只有抓住了他这支力量,才有可能化解这场危机。”
“你想怎样做?”如燕信赖地看着元芳。
“我去和大人商量一下。”
狄公也并未睡,当他看见元芳走进来时,不由得笑了:“元芳啊,我还正想去找你呢。”
杨益远也正思考着全局。路为宏已给他送来信儿,刚刚离开赫章,一日内即可抵达大娄山。李元芳要求明日随时准备出发前往开阳,他已在白天命快马飞至谷里镇提调钩连军,星夜赶往开阳。等李元芳到时不会发现什么破绽。杨益远也想好了一条天衣无缝的毒计,只等李元芳一到就要让他尝尝本司主的厉害。除去李元芳以后,正好奇袭思州,打他个措手不及。杨益远已经将一切战争的准备安排妥当,而且做的非常机密。他已可算是非常信任段苍山,但还是在两个月前将他派出去查察吏治,就是因为段苍山是外面来的,在最机密的事情前,杨益远还是将他支出去了。现在杨益远最担心的就是,段苍山是否真的与剑南道有关系,若果真如此,那最后让他功亏一篑的,很可能就是自己的这个右副使。这是杨益远最不能忍受的,那比吃了败仗还要让他感到奇耻大辱。
“来人,给段副使端碗参汤去。”杨益远想起方才哭的止不住的阿扣,傻妹子,你到底是个女人,别怪哥哥心狠,当大事者不能有妇人之仁。其实哥哥也知道,那迷仙药对意志坚强的人没什么作用,但不能不试一试。
“元芳啊,你说目前的局势我们该怎么办?”狄公发觉元芳处事越来越成熟了,关心则乱时还能镇定思考,越发有上将军的潜质了。
“卑职正是来请教大人的。”
“你说吧,说出来我给你参考。”狄公是真希望元芳能独当一面,将来就又是一个坐镇一方、保土定边的节度使。
“好,那卑职就说说自己的想法。第一,要彻底收服杨益远,让他至少在短期内不敢有异动,腾出时间来对付大娄山。大娄山的乱一平,杨益远就不敢轻动,否则剑南道的军队直入播州,杨益远根本无力招架。”
“嗯,好,第二呢?”狄公认真地听着。
“第二,就是路为宏和李元倾既然盗了石碑,就必有充分的准备。我们要赶在他们起兵之前打散他们的武装,逼迫他们交出石碑,这个乱。。。就算平了。”
“嗯,也可以。”狄公看看元芳,难为他了,就是这样吧。
元芳一时沉默,真的到了那个时候,元倾怎么办?是死在沙场还是交给皇帝去凌迟处死?元芳不愿再想下去。
“我们来说说怎样收服杨益远吧。”狄公打破沉默。他知道元芳难过,但为大将者,当忍则忍,家国有时如何两全?
“说到杨益远,一个要靠沈乐娘的帮助,我相信她手上有重要的证据,足以让杨益远惧怕。再者就要靠段苍山了。”元芳缓了一口气,逼着自己冷静下来,继续与狄公交谈。
“说的对,段苍山是个非常关键的人物。现在你就以夜审的名义把他找来,我们共同商议。”狄公的思路始终清晰,却也早已发现,元芳自进门起就很少看他的眼睛。他在遮掩他的情绪,在努力做着他身为将军该做的事。这个孩子啊,他是在保护我,怕我受牵连。狄公心里一声暗叹。
一辆青油毡篷马车在夜色中向着大娄山方向疾驰。车上坐着一个老者,浓眉鹰眼,冷冷地看着地板上躺着的年轻人。那年轻人一身青衣,背对着老者,微屈着身体,时不时地咳嗽。
“伤的没那么重,别以为咳几声我就会放了你。”老者阴冷的声音有些嘶哑。
年轻人没吭声,肺部隐隐地痛,又忍不住咳了两下。
“你功力怎么突然弱了?今天为青羽那个丫头不是要跟我翻脸吗?现在又不逞能了?”老者很奇怪,又有点嘲笑,还有点愤恨:“把你养大了,敢打起义父来了,没良心的狼崽子!”说着一抬脚踹在年轻人的背上。
“你养我三十年,还没我哥对我好!”年轻人突然爆发出一句,中气撞着心肺,又咳起来。
“你说什么!”老者受了很大的刺激,从车座上一步跃过来,蹲到年轻人身边,抓住他的肩一把扳过他的身子:“你才见过李元芳几面?我可是养了你三十三年!”
“养猪也没你这么养的!”李元倾突然有勇气说出这样的话。
路为宏的伸手就打,抬脚就踢让他从小就觉得自己很卑微,同时又很倨傲,脾气暴烈,面子又薄。象自比“猪”这种话他以前是打死也说不出口的,可今天竟脱口而出。这也是一种勇气,可这勇气他是怎么突然得到的?
啪!路为宏气急了,一掌狠狠煽在元倾脸上。路为宏倒是从不打元倾的脸,脸是一个男人的脸面,是自尊的最后底线,路为宏倒不想彻底毁了元倾,他要元倾长得象个顶天立地、有所作为的男人,只不过是在他的控制之下的。今天元倾从未有过的勇气是对路为宏的激烈挑战,让这个试图掌控一切的老人大动肝火,伸手重重打在他从不肯伤害的脸面上。
啐,李元倾吐出一口血水来,脸颊上火辣辣的疼。
“打的好!你什么时候有本事打死我,我还你一条命!下辈子我不会再做你儿子!”
路为宏气得直喘粗气:“李元芳给你灌了什么**汤?告诉你,我把你带回大娄山,你就别想再出来!你到死都是我救的,我养的,还有和我的一世约定!”
元倾紧闭双唇,眼光中充满愤怒。凭什么你给了我生命,就可以强加给我这样的命运!想叫我恨我哥哥,办不到!也许我们不得不沙场为敌,但我绝对不会弑兄!
苍山坐在元芳对面的椅中,面色苍白,非常严肃,有些冷淡。方才元芳拜谢他时,他倒也客客气气,但是开始谈话后就一直很冷淡。狄公开门见山,告诉他要镇住杨益远,攻打大娄山的打算,希望得到他的支持。他不反对,但也不积极,有问必答,却不主动说什么。
“段副使是不是有什么顾虑?”狄公问道:“若有只管提出来,我与李将军都会考虑。”
苍山点点头:“好,那卑职就不客气了。卑职想与李将军单独交谈。”
狄公略感意外,看了元芳一眼,元芳也不解。
“那好吧,本阁就不打扰了。”狄公说着站起身,元芳很不安,忙起身相送。苍山也站起来微微躬了躬身。
“段副使你这是何意?”元芳微有责备。
苍山开口说了一句突厥话:“我是受皇命监视你的,有疑即捕。”
“明白。”元芳说的是汉话。
“但是我和叶承公不一样,你最好和我开诚布公,我帮你,你帮我。”苍山的突厥话略觉生涩,到底多年不讲了,但还是能完整地表达出来。
元芳突然明白了他讲突厥话的用意,便也讲了起来:“你想让我帮你什么?请明言。”
一个时辰后,元芳走在了北山的山坡上。此时月上中天,正是子夜。山上的空气无比清新,夏夜的山风吹得元芳神清气爽。真没想到,段苍山竟请他帮这样一个忙,又给他提供了那么多有关开阳和大娄山的信息,其中一些地方想的非常周到,好象知道元芳的心思似的。只是这家伙情绪不高的时候,说话相当不客气,元芳也不与他计较。
元芳此刻是来找乐娘索要那个“金锁”的。听到苍山讲乐娘和杨益远的关系,元芳才知道还有这么一节。在苍山口中,乐娘是一百个好,元芳也觉自己心胸太窄了,乐娘一个人生活在这偏远的地方,何其不易?代兴死前只悄悄留给她一个小院,死后她就被净身赶出门。从前做当红倌人时也曾金银珠宝满箱,但晋易的事一出,她为了营救晋易把钱都花尽了。当时元芳体谅她是个倌人,攒些钱不容易,要她留下银子,需花费处自己来出,她却执意不肯,言道民女虽贫却有节,还请将军成全。嫁给代兴时她便身无分文,为此在代家没少受欺负。代兴惧内,家财都被大老婆把持着,临死时也没给乐娘留下钱来。
乐娘住进小院后,就接些大户人家的女红来做,认识了县官太太,进而认识了韩虚谷。韩虚谷倒也绅士,也是怕老婆凶悍,所以待乐娘彬彬有礼,只是倾慕她的才学。时间久了,也可以出入她的小院,与她清茶一杯,谈谈诗文,这才从她口中听到“从骏”这个名字。后来又介绍苍山与她认识。乐娘的娇柔妩媚、风情万种令苍山顿生男人之感。只是叶承公无数次地告诫过他,干这行就不能对女人动真情,否则会死无葬身之地。
苍山还是第一次对女人动感情,这种让人失却理智的激情让他害怕,索性彻底拒绝。经过一番劝说,乐娘答应帮苍山的忙,在苍山口中,这是为国家办事,这让乐娘觉得自己卑微的身世、毫无光明的前途还能有一点有价值的地方,反正自己已经永远离开了晋易,再也没脸回去,就再回头做一次倌人又有何妨?何况是一个有特殊使命的倌人。
按说乐娘挺合作,但苍山却越来越焦躁,看到乐娘和杨益远在一起,就会整宿整宿地呆坐,见到乐娘也越来越凶狠,他就怕一个温柔的瞬间就会令自己跌入万劫不复。如今自己已经走到暴露的边缘,今天故意一声怒吼,逼得阿扣讲出了张啸天已被逮捕的消息。杨益远的狠心和手段苍山是很清楚的,他马上就想到了乐娘。因着他的关系,杨益远必会审讯乐娘,苍山不想等到那个时候,所以请元芳帮忙保护,等杨益远起身赴开阳后,就请元芳派人将乐娘送回中原李晋易身边。
元芳已经写了信派人送给晋易,只怕晋易已在来播州的途中,但他不想明说,只是答应帮忙。正好他要来找乐娘要“金锁”,便亲自来了。
一路上都感到有人跟踪,此人轻功超绝,不在元芳之下,元芳回头看到了他的影子,就是叶承公。元芳也不在意,跟就跟吧。只是元芳心中还有个谜团,他今日白天到底来流云观干什么呢?
已是走到密林附近,今日就是在这里接到密旨。元芳按按腰间的密旨,上面短短的一行字,却是让元芳感到锥心刺骨:
千牛卫大将军李元芳
尔一旦查清匪踪,需立刻进剿,不得延误
皇威如山,君令一道紧似一道。元芳咬了咬牙,一跃而上青墙。
道观中早已熄了烛火,元芳照着白天的记忆,直入青羽所在的小后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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