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芳与苍山的谈判是艰难的，却又包含无限生机，有时刀锋，有时沟壑，有时流水，不停地试探，不停地前进。两人都是文武全才的人精，堪做一方大员，掌握很多朝廷机密，肩负重大责任，历经打磨，胸怀气概。听他们的字面，只有理性的来往甚至交锋，但细品之下，又有情感在其中擦碰。若对面是敌人，他们都无所畏惧，甘以一腔热血扑灭无妄战火，但当他们相对，却如见到一面镜子，渐渐照到自己，照到外表，也照到一层层渐深的内心。

苍山看着元芳，眸子如一谭深泉，黑幽不见底：“我知道大娄山上有一股力量，却原来是你的亲人。难道你真的要与兄弟沙场相对？”

元芳低头，久久不语。若是他自己问自己，他会说“是，我别无选择！”但经过与苍山缓慢而艰难的对话，此刻他却说不出任何豪言壮语。一股被火烧灼的痛在心胸间蔓延，在这深夜里，这胸中的战火却是烧在他与血脉相连的兄弟之间，这根本就不是痛，而是生命的绝望，绝望岂是痛能承载，它是最深的黑暗和最苍白的荒凉。

“如果你真的杀了他，我不会佩服你！我会敬重你，但不会佩服。”苍山突然说，略带冷淡。他本已对元芳的智慧和勇气有所敬佩，但听到元倾这件事，却是触到他心里的一个痛处，使他突然冷了下来。

他会威胁乐娘，会打她，恐吓她，只要她能按照他的命令去做事，去保持和杨益远的联系，用她女性的魅力得到只有女人才能在男人脆弱的情况下得到的情报，但他不会杀了她，如果有一天乐娘的生命受到威胁，苍山会用生命去保护她。他承认自己残忍、卑鄙，但他有他的信念。

“如果你犹豫，哪怕只有一丝想往，想给李元倾一个机会，我推荐你去见一个人。”这是苍山敬重的人，虽然他的内心有一道鸿沟，不允许自己与这个人太接近，但这个人依旧是他心中最重的敬重。

“谁？”元芳抬起头来，眉头微皱，有些疲惫，但双目依旧炯炯有神。

“前千牛卫将军武筱绪。”

“武将军！武将军在此处？！”元芳的惊讶与欣喜难以按捺，筱绪可是元芳的好友，虽说其人是则天皇帝从父的侄孙，在武氏家族中也是响当当的一员，却与其他武氏皇族完全不能同日而语。在筱绪离开千牛卫之前，两人经常共同商讨卫中之事，闲来把酒切磋论道，相处甚宜。

“正是，夜郎本是世外桃源，中原异士多爱来此游历。武将军，也就是如今的大觉法师，就客居在城外南山上的冷泉寺中。不知这是不是你的造化。”最后一句话苍山说得很冷，他已习惯用冰冷来遮掩痛处，不管心中是怎样地烈火燃烧。

“武将军在，我是一定要去拜望的。只是，你若放我出去，你怎样向杨益远交代？”

“反正我做的案子多了，”苍山的脸色近乎漠然，只有一丝不经意的抽动：“也不在乎多做这一件。给我点时间，我就能想出办法。”

“我还是留下来，我们共同试探杨益远，一定要弄清楚他的立场。”

“这样吧，”苍山似乎下了一个决心：“你从这间屋的密道出去，外面就是南山腹地，你见过了武将军，明后日再回来。没有你的帮助，我也完不成朝廷的任务。”

元倾在呼唤声中醒来，脸上一片湿润，还有一双温暖的小手不停抚摸着他的脸，摇着他的肩。

他睁开眼，看到青羽满是泪痕和血痕的脸，原本洁白莹润如纯玉的一张脸，此刻已是红的血，黑的灰在脸上一道道，一片片，又被泪水浸润，却是元倾见过最美丽的脸，他举起颤抖的手，只觉带动身上每一块骨头都钻心的痛，但他顾不得这所有的痛，只要她还活着，她还会为他哭，他此刻便是在阴曹地府都值得！

“傻孩子，不哭，我，我还没死呢。。。”元倾一边说一边费力地咳，胸口火烧火燎得烧灼，鲜血涌出嘴角，如一道血溪流过青山，无声的鲜红。

“元倾，你这是何苦啊。。。”青羽泣不成声，不停抚摸着他的脸和漆黑的发，这张坚硬的脸，却是青羽心中最柔软的地方。它是那么的真实，没有人世间的狡诈，虽有它自己无奈的壳，那壳后却是最天然的清泉与山岩、树木与果实，在风雨中受尽洗礼，却是一尘不染。

“你一定要活下来，元倾，你死了我活不下去，我什么也不要了，我只要你！”青羽哭得痛彻心扉，从来没这样被死神威胁过，她不怕死神威胁自己，却对死神威胁元倾感到最深的无力。

元倾用尽全力举起右手，想去抚摸青羽的脸，青羽将他的手抓过来，想放到自己脸上。

“啊！”元倾痛得忍不住叫了一声，三根前指骨都断了，被青羽一抓，痛得一激。

青羽吓了一跳，忙松开手。

这么叫了一声，元倾反而缓过一口气来，心脉通了一些，头脑也清醒了起来。他本是大山里长大，内力又深厚，下坠时提了一口气，抓住所有能抓住的东西，卸了数次力，只因怕摔着青羽，整个背部实在着地，才摔得这样重。

“扶我起来！”元倾抓住青羽的肩膀，一用力，抬起身。

青羽想为他运功，元倾拦住她：“不用，扶我靠到石壁上去，让我歇会就好。”

青羽将他扶到山边，两人都筋疲力尽，靠在石壁上喘息了一会，元倾伸臂将青羽搂在怀里，天空中挂着一轮满月，这月飘在空中，看着人世间的千生百年，悲欢离合，她永远是那样冷静，不避不让，却又无私无邪，你问她，她不会答，却永远送你一缕月光，那是黑夜中的希望。

“青羽，我再也不让你受这样的苦了，你恨我吗？”

“不，”青羽轻轻地摇头：“我明白你。”

元倾的心底激出一股暖流，冲过他的心，冲上眼眶，两行男儿泪涌了出来。三十年都没流过的泪，今天终于流了出来。原来这样做也是真正的男人，承认了自己，承认了这世间有不可舍，才找回做一个人的感觉。

“元倾，和你哥哥和好吧，你舍不得我，难道就舍得他？”

元倾久久不语，三十年被不停灌输的东西，要在一瞬间崩溃，是几乎不可能。

“他要是赢得了我，我就服气，从此放弃。要是我赢了他，他就要放弃，这是男人的规矩。”元倾一个字一个字地说出，这是他的底线。

“你要怎样算输赢？”青羽撑起身，看着元倾的眼睛。

“很简单，就比武艺。武中有气，有德，有智，比了武就什么都比了。”元倾的决断非常干脆。

“可你有伤。。。”青羽担心他。

“他身上也有伤，我有新伤，他有旧伤，其实这在比武中很公平，气势到处，伤处都是弱点。”

青羽伏回元倾的怀抱：“我舍不得你们比。”

“这是男人的事！”简洁而坚决，这是元倾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