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
一切都在金武阳预料之内。
年度考核,班子是四好班子,个人是优秀领导干部。而且创造了全县两个第一,乡镇企业产值全县第一,创税增长幅度全县第一。
一件事,他把陆部长请到他寝室,拿出个二十克的金包,陆部长同他打架一般,坚决不收,而且笑意中充满了严肃地再三拒绝,弄得他十分尴尬。
你真要表示,当时,陆部长笑着严肃地说:给部里拿两万块,买台电脑。
这没问题,给三万,但,这私人情谊,你也不能不领呀。
我领啦,这不。陆鸣浩用右手食指戳了戳自己的胸口,心领啦。然后又严正指出,现在是啥时候?不是有人骂娘么,什么买官、卖官。你一不留神,弄出个买官的结果,谁也帮不了你。
晚上打麻将,两桌。他叫杨副书记,每人发了两百块铺底,没想到陆部长一口应允,还劝大家,拿着,打得胆大点。
没想到,陆鸣浩竟是这样一个人。
第二件事,金武阳没料到,王富帮居然勇力过人。
本来,他是叫“多国部队”去镇住那傲气十足、半点不买账的黄开福,逼使黄开福就犯,乖乖地出任采金二队队长。
通过逼压把青竹餐厅当食堂的黄开福,也挫挫王富帮的锐气。
没想到,“多国部队”也***徒有虚名,拿了钱办不好事。
不仅没镇住黄开福,更没挫了王富帮的锐气,反倒让王富帮占了上风。
第三件事,他没想到自己都四十二三的人了,还有晋升的机会。真有点大器晚成的感慨。他本来给刘副县长也准备了一个十克的小金包,听说要调走,自然免啦。
反倒是前次领的移民安置款,一旦漏了气,肯定会把自己炸个粉碎。
那天夜里,侄儿提进两黑皮提包的四人头,九十六万!
老辈子,总共九十六坨?我三十,其余的都归老辈子,六六大顺嘛。
他记得,曹镇长说完,提上那个黑皮提包,“嘭”地一声拉上门,就匆匆走啦。
他记得,第二天一早他就把刘所长叫上,一车开去利州市,称去见一个领导,车开进市府大院,停在招待所门前,他提上那个沉甸甸的黑提包,要所长在这里等他,所长刚好要去市公安局办点事,他想,正好,市局在老城凤凰山脚下,一来一去时间刚好够用。
他记得清楚,从招待所出来,过街就进了市工商银行。时至今日,不锈钢栅栏里边,那扛——扛——吱、扛——扛——吱的打印机声,还在耳畔回旋。
这天,经书记、部长一提点,他的心连日来紧缩成团,有时还紧缩得有点生痛。他担心这事一败露,后果不堪设想。不过,他有时又会宽慰地想,普天之下,只有他和自家侄儿知道,只要侄儿不冒酸,谁晓得我们偷吃了青杏?
天,灰暗暗的,像一匹灰布扯在半空,雪花一片一片并不洁白,密集交错旋转,满天飞舞。
他正惊恐地奔跑在满天的飞雪里。
忽然,身后呜——呜——警笛鸣响。
一辆白色的野马车,猛然刹在自己身旁。刘所长平端着手枪,朝他猛吼:把这个贪污犯抓了!你!刘——
啪!还没容他说出口,一个黑衣警察挥起一只手,给了他一耳光,震得周边飞雪横竖狂舞。
锃亮冰凉的手铐咔嚓!咋就锁住了左脚和右手呢?一支亮亮的枪口,直端端、直端端地逼向额头。
枪毙!
啊——!
他一惊叫,猛然惊醒!
眼前一片黑暗,夜静得死寂。
看看腕上的夜光表,才两点二十五分。
他揩了把冷汗,浑身乏力,心“咚咚”地狂跳。侄儿的面影,一闪一晃地在暗夜里浮现。
哼!他轻轻一哼,心里冒出一个绝妙良策,活像一株毒菌,在心地的原野渐次萌生……
25
好不容易,落得今日清闲。
金武阳独自一人,从镇院后门悠出街去。
窄窄的街道,再过两三年将要深埋水底,也不知水淹后是番啥光景。冷场天的镇街,冷冷清清。
游动的人,十分稀少,偶尔有那些办年货的乡下人,背着背篼行色匆匆地急走。三三两两穿黄胶鞋、长统靴的马尾子,衣衫破破烂烂地在街上荡来荡去。
又到了逸香茶馆,他自然地向右望去——平庄鞋店。
忙得连这里都好久没来过了。粉嫩嫩的瓜子脸,揽着小儿子俯首低眉那羞答答的样,两条长长的辫子,打扮得那般,啧啧啧……也不知那小媳妇,咋长得那般水灵,细细的腰枝,粉红的手指,嗯,啧啧啧。
金武阳心下直痒痒,在他那记载过的光辉业绩里,像平庄鞋店这位逗起他激情的,也就那么两三个,这份急火烧心燎肺的感觉,这种热血沸腾的兴奋,有十多年都没有过了。
金书记,金书记!他正提起右脚踩上街沿,重心还在左脚支撑着,刘所长就像火烧房子一样地跑来,拦住了他的去路。
金书记,找得我好苦。
啥事?这么急!刘所长凑到身边,抵住金武阳的耳朵,口臭一股一股地冒出来,金武阳赶快扭转了一下头,把个耳朵抵过去听。
龙娃子那里出事了。
啥?早上,一个尖子燃了,埋了几个人,人命关天。
有那么严重?
嗯,当时我在场,好吓人,我才赶紧跑来汇报。
汇报,汇报,妈的!金武阳仍然扭着头,做听状,却在心下骂开了——叫老子去,动不动就来这套,汇你妈的报!不晓得处理了,真***草包!可他还是忍住,没出声,只是问了句:龙娃子呢?
他在那里守着,等你去。
妈的!走!说完,金武阳提下右脚,望了眼不远处的平庄鞋店,转身跟刘所长,腆着肚子急风火火地走了。
金武阳坐在车上,望见不远处的小河坝,心中不是滋味。
嘀——嘀、嘀!刘所长揿着喇叭,缓慢穿过棚屋街的人丛。
右拐再左拐,吉普车像蹦蹦车样,在河滩石上左跳右蹦,几跳几蹦,就到了铁丝网围栏的木门前。
嘀嘀!嘀——嘀嘀!的喇叭声。在一片江涛声、柴油机轰鸣声中,格外刺耳。
来啦,来啦!
金武阳跳下车,三红两黑五辆摩托,停在铁丝网墙内,龙娃子飞似的跑过来。边开木门边惊恐地说:金书记终于来啦!不得了啦!埋了五个!
金武阳边往里走边望了眼脸色铁青的龙娃子,五个?
嗯。
都是些啥人?
全是一班马尾子。
哪的?三个毛葫芦。
金武阳清楚,龙娃子称的毛葫芦,是指甘肃来做马尾子的。一个江堰人,还有一个五神人。
这里头,金武阳用下巴示意前面匆匆抬沙来去的马尾子说:有他们的同伙?没有。
三个毛葫芦是一伙的,全埋了。另外两个都是单飞,凑成一个班的。
嗯!金武阳在棚屋前,扭头望那沙堆,至少有半个球场大,两层楼高,机声轰鸣,压住了江涛,肩枪的公安仍在沙堆边游动,抬沙的马尾子如蚁穿行。
金武阳背着双手,走进棚屋。坐到上方的床沿,龙娃子、刘所长相继进来。
去去。金武阳对龙娃子指指门外,不准任何人进来。
龙娃子飞去门口,立即又飞了回来。刘所长对着金武阳,坐在下端床沿,龙娃子坐在侧面。
幸好,刘所长对金武阳讲:不是罗队长带的那伙人,要不,麻烦就大啦。嗯!金书记,你看这……
嗯?!金武阳不等龙娃子说出口,便嗯了一声,还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可龙娃子愣了愣神,还是憋不住忙说:我想找几个人去挖出来,又想按金河坝的规矩……
垮的是几号锥头?金武阳不等龙娃子说下去,这样追问,几号锥头,啊?
十二号。
金武阳虽很少下金坑,却对坑内情形了如指掌。地下的坑道,就像人的肋骨,主通道像脊柱,一个个锥头仿佛一片片肋骨,连接在脊柱似的主通道上,或是朝白龙江方向,或是朝山体方向,开掘出一个坑道。又左右搬门,分道掘进,哪里有金线,就朝哪里钻,这十二号锥头是朝山上方向开掘的一个新坑道。
十二号背了几个班?
才三个班,有两个是犯人班,偏就巧,犯人班没事。
屁话!你还想犯人班出事?!犯人班出了事,谁都跑不脱。金武阳挥起右手,轻轻怪罪似的拍了龙娃子脑壳一下。
不敢,不敢!有好多人晓得出事了?
没得。龙娃子神神秘秘地说:这班马尾子,早上四点上的,进坑去近一个小时,都没见毛葫芦的影子,我担心他们闷在底下打抹子,悄悄地下去,刚钻进十二号锥头,前面一片墨黑,我用手电一照,箱架斜插下来,洞子垮塌成乱石沙堆,我没敢多逗留,爬出来,就把刘所长叫醒。
老刘,你说这事咋办?
嗯……刘所长又问龙娃子:龙娃子,你说。
嗯……我想……龙娃子瞟了眼刘所长,然后盯住金武阳,怯怯地说,按金河坝的规矩……
按啥规矩?嗯?
我想,把十二号封死。
封死?刘所长有点惊异状。
封死就封死!金武阳缓了口气说:就我们三个晓得,这么简单的事情,还疯扯扯地找我。我怕啥大不了的事嘞!按规矩办了就对了嘛,还要做啥子?啊?
金武阳看了眼龙娃子,又望定刘所长,继续说:三百六十行,行行都有规矩,我们还能破了这规矩,要是把那几个弄出来,是活的还好,死的呢?交给谁?啊?
也倒是。
这阵都一点了,塌了四五个钟头,而且是坑架垮塌,砸也砸死啦。况且,这几个人都没有同伴,要有同伴,麻烦就大了。龙娃子,你敢不敢保证,除我们三人之外,再没人晓得这事?
我敢用性命担保!
好!那就这么办,封死!金武阳看着龙娃子离去的背影,心里不知是啥滋味,脸色阴沉沉地,一双眼睛无神地盯着门外。
天空阴冷,雪风嗖嗖。
人啊,人……
(精彩待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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