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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在天龙》十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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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行人前赴大理,刀白凤、木婉清、我、高?泰四人乘马,褚万里、古笃诚、朱丹臣三人步行相随。行出数里,迎面驰来一小队骑兵。褚万里快步抢在头里,向那队长说了几句话。那队长一声号令,众骑兵一齐跃下马背,拜伏在地。我挥了挥手,笑道:“不必多礼。”那队长下令让出三匹马来,给褚万里等乘坐,自己率领骑兵,当先开路。铁蹄铮铮,向大道上驰去。

木婉清见了这等声势,料知我必非常人,忽生忧虑:“师父言道,男人越富贵,越没良心,娶妻子要讲究甚么门当户对。哼哼,他若肯好好娶我便罢,倘若他对我始乱终弃,我不砍他几剑才怪。我才不理他是什么王子呢?”一想到这事,心里再也藏不住,纵马驰到我身边,问道:“喂,你对我说过的话,算数不算?”我呵呵一笑,道:“婉清,我知道你是真心爱我,我也是真心喜欢你的。你放心,我说过的话一定算数,决不食言。我可以对天发誓。”说着,就要举起手来。木婉清一把抓住,说:“不用发誓,只要你心里有我,就足够了。”我见她胀红了粉脸,眼中泪水盈盈,更增娇艳,心中爱念大盛,低声道:“你放心,我妈妈也很喜欢你呢。”木婉清破涕为笑,低声道:“你妈妈喜不喜欢我,我又理她作甚?只要你喜欢我,那就成了。”我心中一荡,眼光转处,只见母亲正似笑非笑的望着自己两人,不由得大窘。

申牌时分,离大理城尚有二三十里,迎面尘头大起,成千名骑兵列队驰来,两面杏黄旗迎风招展,一面旗上绣着“镇南”两个红字,另一面旗上绣着“保国”两个黑字。我叫道:“妈,爹爹亲自迎接你来啦。”刀白凤哼了一声,勒停了马。高?泰等一干人一齐下马,让在道旁。我纵马上前,木婉清略一犹豫,也纵马跟了上去。片刻间双方驰近,我大叫:“爹爹,妈回来啦。”两名旗手向旁让开,一个紫袍人骑着一匹大白马迎面奔来。只见这紫袍人一张国字脸,神态威猛,浓眉大眼,肃然有王者之相,见到儿子无恙归来,三分怒色之外,倒有七分喜欢。我纵马向前,笑道:“爹爹,你老人家身子安好。”那紫袍人佯怒道:“好甚么?总算没给你气死。”我笑道:“这趟若不是儿子出去,也接不到娘回来。儿子所立的这场汗马功劳,着实了不起。咱们就将功折罪,爹,你别生气罢。”紫袍人哼了一声,道:“就算我不揍你,你伯父也饶你不过。”双腿一挟,白马行走如飞,向刀白凤奔去。

木婉清见那队骑兵身披锦衣,甲胄鲜明,兵器擦得闪闪生光,前面二十人手执仪仗,一面朱漆牌上写着“大理镇南王段”六字,另一面虎头牌上写着“保国大将军段”六字。她虽是天不怕、地不怕的性儿,见了这等威仪排场,心下也不禁肃然。木婉清见此排场,勒马呆立,霎时间心中一片茫然。她呆了半晌,纵马又向我身边驰去。大道上前后左右都是人,她心中突然只觉说不出的孤寂,须得靠近我,才稍觉平安。

镇南王在刀白凤马前丈余处勒定了马,两人你望我一眼,我望你一眼,谁都不开口。我道:“妈,爹爹亲自来接你啦。”刀白凤道:“你去跟伯母说,我到她那里住几天,打退了敌人之后,我便回玉虚观去。”镇南王陪笑道:“夫人,你的气还没消么?咱们回家之后,我慢慢跟你陪礼。”刀白凤沉着脸道:“我不回家,我要进宫去。”我道:“很好,咱们先进宫去,拜见了伯父、伯母再说。妈,这次儿子溜到外面去玩,伯父一定生气,爹爹多半是不肯给我说情的了。还是你帮儿子去说几句好话罢。”刀白凤道:“你越大越不成话了,须得让伯父重重打一顿板子才成。”我笑道:“打在儿身上,痛在娘心里,还是别打的好。”刀白凤给我逗得一笑,道:“呸!打得越重越好,我才不可怜呢。”

镇南王和刀白凤之间本来甚是尴尬,给我这么插科打诨,刀白凤开颜一笑,僵局便打开了。我说道:“爹,你的马好,怎地不让给妈骑?”刀白凤说道:“我不骑!”向前直驰而去。我纵马追上,挽住母亲坐骑的辔头。镇南王已下了马,牵过自己的马去。我嘻嘻直笑,抱起母亲,放在父亲的白马鞍上,笑道:“妈,你这么一位绝世无双的美人儿,骑了这匹白马,更加好看了。可不真是观世音菩萨下凡吗?”刀白凤笑道:“你那木姑娘才是绝世无双的美人儿,你取笑妈这老太婆么?”镇南王转头向木婉清看去。我道:“她是木姑娘,是儿子的女朋友。”镇南王见了儿子神色,已知其意,见木婉清容颜秀丽,暗暗喝彩:“誉儿眼光倒是不错。”见木婉清眼光中野气甚浓,也不过来拜见,心道:“原来是个不知礼数的乡下女孩儿。”

褚万里牵过一匹马来,服侍镇南王上马。镇南王和高?泰并骑徐行。我与母亲有说有笑,在铁甲卫士前后拥卫之下向大理城驰去,却不免将木婉清冷落了。黄昏时分,一行人进了大理城南门。“镇南”、“保国”两面大旗所到之处,众百姓大声欢呼:“镇南王爷千岁!”“大将军千岁!”镇南王挥手作答。木婉清见大理城内人烟稠密,大街上青石平铺,市肆繁华。过得几条街道,眼前笔直一条大石路,大路尽头耸立着无数黄瓦宫殿,夕阳照在琉璃瓦上,金碧辉煌,令人目为之眩。一行人来到一座牌坊之前,一齐下马。木婉清见牌坊上写着四个大金字“圣道广慈”,心想:“这定是大理国的皇宫了。段郎的伯父竟住在皇宫之中,想必位居高官,也是个甚么王爷、大将军之流。”

一行人走过牌坊,木婉清见宫门上的匾额写着“圣慈宫”三个金字。一个太监快步走将出来,说道:“启禀王爷:皇上与娘娘在王爷府中相候,请王爷、王妃回镇南王府见驾。”段正淳道:“是了。”我笑道:“妙极,妙极!”刀白凤横了我一眼,嗔道:“妙甚么?我在皇宫中等候娘娘便是。”那太监道:“娘娘吩咐,务请王妃即时朝见,娘娘有要紧事和王妃商量。”刀白凤低声道:“有甚么要紧事了?诡计多端。”我知道这是皇后故意安排,料到他母亲不肯回自己王府,是以先到镇南王府去相候,实是撮合他父母和好的一番美意,心下甚喜。

一行人出牌坊后上马,折而向东,行了约莫两里路,来到一座大府第前。府门前两面大旗,旗上分别绣的是“镇南”、“保国”两字,府额上写的是“镇南王府”。门口站满了亲兵卫士,躬身行礼,恭迎王爷、王妃回府。段正淳首先进了府门,刀白凤踏上第一级石阶,忽然停步,眼眶一红,怔怔的掉下泪来。我半拉半推,将母亲拥进了大门,说道:“爹,儿子请得母亲回来,立下大功,爹爹有甚么奖赏?”刀白凤心中喜欢,道:“你向娘讨赏,娘说赏甚么,我便照赏。”刀白凤破涕为笑,道:“我说赏你一顿板子。”我伸了伸舌头。

高?泰等到了大厅上,分站两旁。我向木婉清道:“你在此稍坐片刻,我见过皇上、皇后,便来陪你。”木婉清实是不愿我离去,但也无法阻止,只得委委曲曲的点了点头,径在首座第一张椅上坐了下来。其余诸人一直站着,直等段正淳夫妇和我进了内堂,高?泰这才坐下,但褚万里、古笃诚、朱丹臣等人却仍垂手站立。木婉清也不理会,放眼看那大厅,只见正中一块横匾,写着“邦国柱石”四个大字,下首署着“丁卯御笔”四个小字,楹柱中堂悬满了字画,一时也看不了这许多,何况好多字根本不识。侍仆送上清茶,恭恭敬敬的举盘过顶。木婉清心想:“这些人古怪真多。”又见只有她自己与高?泰两人有茶。朱丹臣等一干人迎敌之时威风八面,到了镇南王府,却恭谨肃立,大气也不敢透一口,哪里像甚么身负上乘武功的英雄好汉?

过得半个时辰,木婉清等得不耐烦起来,大声叫道:“段誉,段誉,干么还不出来?”大厅上虽站满了人,但人人屏息凝气,只声不出,木婉清突然大叫,谁都吓了一跳。只见内堂走出一名太监,说道:“皇上有旨:着善阐侯、木婉清进见。”高?泰见那太监出来,早已恭恭敬敬的站立。木婉清却仍大刺刺的坐着,听那太监直呼己名,心中不喜,低声道:“姑娘也不称一声,我的名字是你随便叫得的么?”高?泰道:“木姑娘,咱们去叩见皇上。”木婉清虽是天不怕、地不怕,听说要去见皇帝,心头也有些发毛,只得跟在高?泰之后,穿长廊,过庭院,只觉走不完的一间间屋子,终于来到一座花厅之外。

那太监报道:“善阐侯、木婉清朝见皇上、娘娘。”揭开了帘子。高?泰向木婉清使个眼色,走进花厅,向正中坐着的一男一女跪了下去。木婉清却不下跪,见那男人长须黄袍,相貌清俊,问道:“你就是皇帝么?”这居中而坐的男子,正是大理国当今皇帝段正明,帝号称为保定帝。大理国于五代后晋天福二年建国,比之赵匡胤陈桥兵变、黄袍加身还早了廿三年。大理段氏其先为武威郡人,始祖段俭魏,佐南诏大蒙国蒙氏为清平官,六传至段思平,官运海节度使,丁酉年得国,称太祖神圣文武帝。十四传而到段正明,已历一百五十余年。是时北宋汴梁哲宗天子在位,年岁尚幼,太皇太后高氏垂帘听政。这位太皇太后任用名臣,废除苛政,百姓康乐,华夏绥安,实是中国历代第一位英明仁厚的女主,史称“女中尧舜”。大理国僻处南疆,历代皇帝崇奉佛法,虽自建帝号,对大宋一向忍让恭顺,从来不以兵戎相见。保定帝在位十一年,改元三,曰保定、建安、天?,其时正当天?年间,四境宁静,国泰民安。

保定帝见木婉清不向自己跪拜,开口便问自己是否皇帝,不禁失笑,说道:“我便是皇帝了。你说大理城里好玩么?”木婉清道:“我一进城便来见你了,还没玩过。”保定帝微笑道:“明儿让誉儿带你到处走走,瞧瞧我们大理的风光。”木婉清道:“很好,你陪我们一起去吗?”她此言一出,众人都忍不住微笑。保定帝回视坐在身旁的皇后,笑道:“皇后,这娃儿要咱们陪她,你说陪不陪?”皇后微笑未答。木婉清向她打量了几眼,道:“你是皇后娘娘吗?果然挺美丽的。”保定帝呵呵大笑,说道:“誉儿,木姑娘天真诚朴,有趣得紧。”木婉清问道:“你为甚么叫他誉儿?他常说的伯父,就是你了,是不是?他这次私逃出外,很怕你生气,你别打他了,好不好?”保定帝微笑道:“我本要重重打他五十记板子,既是姑娘说情,那就饶过了。誉儿,你还不谢谢木姑娘。”我见木婉清逗得皇上高兴,心下甚喜,知道伯父性子随和,便向木婉清深深一揖,说道:“谢过木姑娘说情之德。”木婉清还了一礼,低声道:“你伯父答允不打你,我就放心了,谢倒是不用谢的。”转头又向保定帝道:“我只道皇帝总是个很凶很可怕的人,哪知道你……你很好!”

保定帝除了幼年时曾得父皇、母后如此称赞之外,十余年来人人见他恭敬畏惧,从未有人赞过他“你很好”三字,但见木婉清犹如浑金璞玉,全然不通世故人情,对她更增三分喜欢,向皇后道:“你有甚么东西赏她?”皇后从左腕上褪下一只玉镯,递了过去,道:“赏了你罢。”木婉清上前接过,戴上自己手腕,嫣然一笑,道:“谢谢你啦。下次我也去找一件好看的东西送给你。”皇后微微一笑,说道:“那我先谢谢你啦。”

见完保定帝后,段正淳等回到府中,内堂张宴。一桌筵席除段正淳夫妇和我之外,便是木婉清一人,在旁侍候的宫婢倒有十七八人。木婉清一生之中,又怎见过如此荣华富贵的气象?每一道菜都是见所未见,闻所未闻。她见镇南王夫妇将自己视作家人,俨然是两代夫妇同席欢叙,自是芳心窃喜。

人见母亲对父亲的神色仍是冷冷的,既不喝酒,也不吃荤,只挟些素菜来吃,便斟了一杯酒,双手捧着站起,说道:“妈,儿子敬你一杯。恭贺你跟爹爹团聚,咱三人得享天伦之乐。”刀白凤道:“我不喝酒。”我又斟了一杯,向木婉清使个眼色,道:“木姑娘也敬你一杯。”木婉清捧着酒杯站起来。刀白凤心想对木婉清不便太过冷淡,便微微一笑,说道:“姑娘,我这个孩儿淘气得紧,爹娘管他不住,以后你得帮我管管他才是。”木婉清道:“他不听话,我便老大耳括子打他。”刀白凤嗤的一笑,斜眼向丈夫瞧去。段正淳笑道:“正该如此。”

玉虚散人伸左手去接木婉清手中的酒杯。烛光之下,木婉清见她素手纤纤,晶莹如玉,手背上近腕处有块殷红如血的红记,不由得全身一震,颤声道:“你……你的名字……可叫作刀白凤?”刀白凤笑道:“我这姓氏很怪,你怎么知道?”木婉清颤声问:“你……你便是刀白凤?你是摆夷女子,从前是使软鞭的,是不是?”刀白凤见她神情有异,但仍不疑有他,微笑道:“誉儿待你真好,连我的闺名也跟你说了。你的郎君便有一半是摆夷人,难怪他也这么野。”木婉清道:“你当真是刀白凤?”刀白凤微笑道:“是啊!”木婉清叫道:“师恩深重,师命难违!”右手一扬,两枚毒箭欲向刀白凤当胸射去。

我早就知道木婉清会有此举,因此一直在凝神注意;现在一见到木婉清欲向母亲射袖箭,急忙抢上一步,用力把木婉清右手往上一拉,两支毒箭就向上射入了横梁。说道:“婉清,快住手。”

刀白凤向木婉清道:“你去跟修罗刀秦红棉说……”段正淳听到“修罗刀秦红棉”六字,脸色一变,说:“你……你……”刀白凤不理丈夫,仍是向着木婉清道:“你跟她说,要我性命,尽管光明正大的来要,这等鬼蜮伎俩,岂不教人笑歪了嘴?”木婉清道:“我不知修罗刀秦红棉是谁?”刀白凤奇道:“那么是谁叫你来杀我的?”木婉清道:“是我师父。我师父叫我来杀两个人。第一个便是你,她说你手上有一块红记,名叫刀白凤,是摆夷女子,相貌很美,以软鞭作兵刃。她没……没说你是道姑打扮。我见你使的兵刃是拂尘,又叫作玉虚散人,全没想到便是师父要杀……要杀之人,更没想到你是段郎的妈妈……”说到这里珠泪滚滚而下。

刀白凤道:“你师父叫你去杀的第二个人,是‘俏药叉’甘宝宝?”木婉清道:“不,不!‘俏药叉’甘宝宝是我师叔。她叫人送信给我师父,说是两个女子害苦了我师父一生,这大仇非报不可……”刀白凤道:“啊,是了。那另一个女子姓王,住在苏州,是不是?”木婉清奇道:“是啊!你怎知道?我和师父先去苏州杀她,这坏女人手下奴才真多,住的地方又怪,我没见到她面,反给她手下的奴才一直追到大理来。”段正淳低头听着,脸上青一阵,红一阵。刀白凤腮边突然滚下眼泪,向段正淳道:“望你好好管教誉儿。我……我去了。”段正淳道:“凤凰儿,那都是过去的事了,你何必放在心上?”刀白凤幽幽的道:“你不放在心上,我却放在心上,人家也都放在心上。”突然间飞身而起,从窗口跃了出去。段正淳伸手拉她衣袖,刀白凤回手挥掌,向他脸上击去。段正淳侧头避开,嗤的一声,已将她衣袖拉下了半截。刀白凤转过头来,怒道:“你真要动武么?”段正淳道:“凤凰儿,你……”刀白凤双足一登,跃到了对面屋上,跟着几个起伏,已在十余丈外。</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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