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晨有早读课。她提前定好了闹钟，五点四十铃声响起，匆匆起床、洗漱，一路疾驰来到学校，六点二十分的上课铃声刚好响起。

学生们已经都到齐了。她把今天的早读任务写在黑板上，安排学生开始读书。

考虑到学生的接受能力比较差，她有意识地降低了难度，把原来已经反复背诵过的四首古诗词作为今天早读课的学习任务，背会后要求抄写一遍。

刚把学习任务写到黑板上，就听到教室里传来音量很大的“嘘”声，显然，对方并不介意被她听到，不用转身，她也知道是那个令人讨厌的学生——方卓。

她回过身，看着方卓，对方也用挑衅的眼光肆无忌惮地盯着她，没有半点儿怯意。

她的无名火忽地就起来了。

就是这个方卓：在学期开学的第一节课上就随意说话，各种小动作。被她批评之后，从此跟她结下了仇，专门在课堂上各种作。

她也曾尝试和解，课下谈话，跟他解释，都没有用，对方认准了，一定要杠上的。

之后几乎每节课，方卓都是各种挑衅：记得最清楚的那一次，她有次提到了自己身体不好，刚刚恢复就上班了，希望大家听话。刚说到这儿，方卓突然冒出一句：“那你不是快死了吗？”

她看着那双眼睛，从里面她看到了毫无顾忌的笑意和呼之欲出的幸灾乐祸。一股凉意从脊背冒出来，像一条毒蛇缠住她的心，这人性中的恶，真的不分年龄的。

她突然忍不住了。

把方卓叫到了办公室，她当着班主任的面，细数了对方的种种表现，气得浑身颤抖，语无伦次。

方卓马上戏精附身，各种表演：被吓到的可怜兮兮的小表情很是到位，哭哭啼啼，哽咽着辩解自己的无辜，令人瞠目结舌。

班主任李老师显得有点儿为难，批评了几句，便让他去上课了。

回过头来，李老师说：“张老师，你不了解这个学生的情况。他爸爸妈妈也是老师，上次他妈妈来学校说了，他有梦游症，不敢管得太紧，怕刺激到他。你说，咱们管得紧了，万一刺激到他，有个三长两短，谁能担起这个责任？要是他家长来学校里闹事，咱们岂不是吃不了兜着走？”

她无语。是啊，如今当老师，谁都不敢太认真，万一碰上不讲理的家长，后半生就别活了！想起看到网上层出不穷的各种辱师殴师事件，真是让人不寒而栗。

可是，那些被坏孩子干扰影响到学习的学生们，他们的受教育权利，谁来保障？她无声地叹息着，突然觉得特别茫然，教了半辈子的书，她竟然不知道以后的课该怎么上了，就这样不求有功，但求无过吧！

转眼，又到了学生们回家过大星期天的日子。下午四点，学生们离校之后，照例学校召开全体老师的例会。

学校的一把手，也就是上任半年多的新校长讲话。

这半年多来，大家已经逐渐摸清楚了新校长的风格。说话嗓门高口气硬，这一点，是以往各届校长所不具备的。

“有的老师说，我们学校上早自习时间太早，早上五点多就起床，太辛苦。你当老师，选择了这一行，就是选择奉献，就要做春蚕！——”

这是回应有老师提意见，早上起得太早，家里有孩子的就难办了。校长的语气很坚决，生是一中人，死当做一中鬼，怎么可以有怨言呢？

为了增强说服力，新校长特意拿自己举例：“你们说家里有孩子，谁家没有孩子？我呢，自从来到咱学校，都没有见到我孙子一面！”

台下立刻议论纷纷：你那是孙子好不好？能跟自己的孩子一样吗？再说了，要是你儿媳妇在这个学校，你会让她把孩子扔下，以校为家吗？

新校长的脸色马上多云转阴：“咋回事？有话别在下面乱说，去我办公室说！这么多意见，不想干，可以走，你马上就能落聘！”

说着，来到台下，在会议室里巡视着。会议室里马上鸦雀无声。

会议开了两个多小时。一些想去接孩子的女老师在新校长的目光如炬的注视下，只好如坐针毡，度秒如年的捱着。

这次会议，点名批评了上次开会请假的二十多位老师，并且每人被扣了三十块钱。新校长说了，以后，缺一次会议，即使请假了，也要扣钱，没请假的，当然扣得更多，每次扣七十元。

大家互相目光交流，满眼都是无奈。毕竟辛辛苦苦工作一个月，工资也不过两千多元，这儿扣几十，那儿扣几十，还拿什么养家？

会议终于开完了。

出来一看，天已经黑了。这次会议宣布了很多学校新出台的政策，比如早读课迟到了扣多少钱，指纹没签到扣多少钱，查岗没在岗扣多少钱——

扣扣扣，她头昏昏的，仿佛带了个超大号的帽子，特别沉，压得人喘不过气来。脑子里满是特大号的扣钱扣钱，工资卡里微薄的收入好像长了腿，随时都可以不翼而飞。

身后有两个老师边走边小声嘀咕：“这也扣那也扣，咋不提我们好好干活，奖多少钱？！”

呵呵！你俩真是怕死得快，她在心里腹诽着，还是夹起尾巴做人吧！

经过布告栏时，她下意识地看了看上面，黑黑的，什么也看不见。

可是她知道，那上面很多人包括自己的工资数少得可怜。她还知道，那些要求大家无私奉献的领导们，都已经晋升了高级职称，每月的工资是大家的至少两倍。

回到家，老公已经接回了儿子，正在辅导他写作业。

看到她回来，老公嘟囔了句：“又是这么晚回来，工资那么低，还成天这么忙，真是的——”

她没有吭声。今天觉得特别累，心累。想起那句话“男怕入错行，女怕嫁错郎”，其实，难道女人就不怕入错行吗？她心里充满了失败感，以前她还曾经以自己是个好老师自居，并且颇有点儿洋洋自得，现在想来，真是个大大的笑话！

中午吃饭的时候，同办公室的杨老师提到自己的老同学的同事，很有魄力。停薪留职，放弃公办学校的铁饭碗，去了大城市打工，据说，每月的收入近两万呢。

“真的假的？这么多！”大家都瞪大了眼睛，艳羡极了。

“咳咳！”有人咳了两声，人声鼎沸的食堂里突然变得分外安静，她扭头一看，新校长来了。

大家都埋头吃饭，可她的心湖却像被投进了一块石子，荡漾起了层层波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