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死悲欢,爱恨离合,人是复杂的动物,虽一生短暂,却要经许多、历许多、想许多,每一桩事情,或深或浅,都会在心底留下痕迹。如此,感情自然来得复杂浓烈,谁也摸不清谁。甚至许多人,终其一生,连自己都看不清自己。
可这个地方生死一线,不论是怎样的疑惑困顿,在这样的情境下边,都该通透了。生而为人,再强大也还是弱小,而死亡总能让人清醒,越接近,便越清醒。
不是因为死亡本身的可怖,而是因为,在面临它时,谁都会忍不住提炼出记忆中最本真的部分,而那些被提炼出来的,往往便是让人困顿一世的问题最终的答案。
可凡事都有例外。
这个世界上,真的存在怀抱执念深入骨髓的人,也是真的存在那种即使过了数个轮回反复都看不清楚的东西。
男子战甲凛凛,执一壶酒,一半洒在地上,一半仰头灌下。清亮的酒水顺着他的下颌淌下,沾湿了衣襟一片,而那原本因沾了杀伐之气而略显凌厉的眉眼,此时,被月光浸得有些凉,是风吹不去的苍凉。
酒香流动在空气里,散得有些远,是很独特的味道。
这酒是般若。
——都说波若酒冷,饮多易醒,如果你是想借酒消愁的话,就别浪费它了,怪可惜的。
浓稠如宿墨的夜色里,即墨清错愕抬眼,正看见眼前女子从墙头上翻下来,他一愣,下意识伸手去接,酒壶于是“啪”的一声碎在地上,溅出来的酒水沾湿了他的衣角。可也就是这一声脆响将他惊醒,眼前景象倏然消失。
没有女子,没有墙,没有人说话。
这里不是侯府后院,他也再不是什么小侯爷。
如今,他坐拥天下,再不会如从前,处处受人牵制,做什么都要小心翼翼。那些他曾经连想一想都觉得作呕的处境,早变成了过去。
伸出去的手僵在原地,却是片刻之后,男子握拳,慢慢将手收了回来。
时间在这一刻被无限拉长,最终定格成了历史里被滚滚浪潮淹没的一个清浅瞬间。
乾元,从一个国家,到一个朝代。
不是他选择了这天下,而是天命选中了他。
若非这般,老天也不会给他这样的天资、能力和运气,劳苦以炼其心志,孤寡以磨其神思。有一个词叫身不由己,便是如此。
让九州四海因为自己而发生改变,这对于多少人来说都只像是一句大话,因不是每个人都能拥有这样的能力和机会。多叫人羡慕。
可旁人要么羡慕、要么钦佩,却从来没有人问过他到底愿不愿意。
古往今来,坐在那个位子上的人,大多称孤道寡。即墨清从前不知,只觉得不过个自称而已,没有什么好值得计较,如今却是清楚明白起来了。
如若可以,但凡是心思澄明些的,哪个会愿意一世孤寡?
尤其他还有一个爱着的人,还念着曾对她许下的诺。
然而,几番离合,便成迟暮。
终究是没有机会了。
谁说一醉解千愁?醉中所见,醉后不得,这般感觉,远远比清醒时候更难受。
过去就是过去,谁都再回不去了。
天上是银河璀璨,远方是万家灯火,唯他一人,身影与夜色融在一起,立于此处,孤冷凄清。
有一个词叫因爱生恨,可谁也都知道,爱是那样美好纯净的东西。恨真的是爱生出来的吗?还是恰恰相反,正是爱到极致反不再爱了,才会生出它来呢?
爱的另一面究竟是什么?
也许,爱的另一面还是爱,只是颜色不一样了。因为一些事情,所以它由赤红转褐,深得接近于墨色,是以,被人错认为恨。
次日,战鼓擂鸣,又是新一场生死。
即墨清原来也在战场上呆过些日子,或者,也可以说,他就是从最底层的小兵一步步走上去的。如此,军中认识他甚至同他并肩而战过的人,自然都不算少。也正是因此,那些人才会发现,他变了,且那变化大得让人不敢相信。
从前的即墨清或许杀伐果决,却绝对是一个心存仁念的好将领。曾经他惜才爱才,不愿多造杀戮,每每对待敌军俘虏却多施安抚之策,劝其归顺,各种方法试过,依然不得,他才会下令斩杀。
可如今,他却变得凶残嗜血,每每出战,必定主剿、杀降、不择手段。
野史之上,他的第一笔劣迹,便是因此记下。
便是千秋万载之后,乾元开国之君即墨清此人,依然引起巨大争论。
有偏激的人因知其弑杀而将其之功尽数否认,只觉得丰功伟绩亦不过是传言虚构,还说大覃覆灭也不过是天时所至,说他不过正巧逢着个时机出现,且天下之势分久必合,他能够收服九州归一,那也不过顺势而为。
那些人啊,分明不过是投机取巧胡编乱造的反跟风,却总说得有理有据似的,鄙视所有对传说中的乾元盛世加以推崇的学者,也真是让人无言。不过也是,乾元存世七百五十一年,后因朝代变故、江山更替,一场盛世彻底覆灭。
而在新朝建立的百余年后,一场大火焚尽了记载着乾元盛世的所有古籍,于是那段历史被重新编纂,有人说新编史书不可信,因它是后朝所写,字里行间带着满满的偏颇。可即便如此,谁又能在灰烬中找到什么东西?
再后来,世事变迁,这九州大陆轮转了几番,连过往的残渣都只剩下零星几点,难以寻见。如此,便更遑论数千年前的那场真相。
然,虽然后世褒贬不一,但即墨清对于这个,或许并不在乎。
他在乎的,早失去了。
乾元七年,暮秋,一场战事初休,当即墨清回到宫中的时候,叶子已经泛黄了。
这个地方他有些害怕回来,虽然这里有他的女儿,有他唤作妻子的那个女子,还有宋远,那孩子该算是故人的后裔,如今也已长成小小的少年了。
伸手接过落下的一片,他忽然想起来建国初期所见的那个女子。
那个女子,当唤祁鸢。
彼时她带着尚是孩童的宋远来寻他,因无人通报而宫苑又深,她进不来,于是在宫门口等了整整三个日夜。除却料理孩子吃食之外,她几乎没有离开过。
她来这里,是问他要一个人。
犹记得那时她的模样,极是镇定沉静,一双眼睛满是坚决,透不出半分情绪。
“战死?我不信。”祁鸢将孩子放在一旁的椅子上,“他答应我会回来的。我一直逼他做个选择,在祁鸢和郝泠之间,我要他给我答案。他也说过,等他回来,就给我一个交代。他不是喜欢逃避的人,不会为了不回答我,便躲到那么远的地方去。”
宋歌战死的消息,早在乾元建国之前便传出去了,即墨清不信祁鸢不知道,也不信她没有听说。可她还是来这里寻他,固执的来找一个答案。
可是,不论外人说什么,只要那个答案同她所希望听见的不一样,她便只当没有寻到,然后继续等,继续找。那个女子,固执得近乎顽固。
环臂抬眼,微仰着头的女子看上去意外的自信:“他答应过我会回来,便一定会,我要在这里等他。”
“这里是皇宫,你便是要等,也不能在这里等。”即墨清沉声道。
“哦?”女子歪了歪头,“那他是住哪里的?他从前没有告诉我,我也没有问过。你告诉我,我去哪儿等他回来”
即墨清不答,只是望着她,眸底悲喜不辨。
不是每一个人都可以如祁鸢这般,不愿信的便不信,不愿听的便不听,固执得让人羡慕。虽然,没有人知道,在那份固执底下,她实际上是怎么想的。
“怎么,你不想告诉我?他果真是在躲着我吧,他是不是就在那里?他是不是回家了?”她说着,声音依然带着笑意,“你干嘛不说话?”
“他死了,你便是年年月月等下去,又有什么意义呢?”
“意义?我不知道那是一种什么东西,我也觉得你的声音和我的耳朵有些相克,你方才说的话,我听不懂,一个字都不懂。”祁鸢微微仰起头,面上始终带着抹笑,像是刻上去的一样,“这个世界上,只有一个人的声音,不克我的耳朵。所以,就算要听,我也只听他说,就算要谈论意义,我也只听他谈。”
说罢,她微一低头,掸了掸衣角上的灰:“这孩子我就不带走了,我不会带人,这些事情做着着实不顺手,好麻烦。”
她说着麻烦,却实在将宋远照顾得很好。
不想看见,只是因为看到他会想到另一个人。
即墨清闻声颔首:“好。”
“还有,如果你看见他,记得替我告诉他。”祁鸢说着,微顿,笑意消失了一瞬,可不须臾又回到脸上,“你便同他说……如果不能实现,就不要轻易许诺,听的人会当真的。”
祁鸢真的是执着于一个答案吗?未必。她只是找着理由不肯忘记他。
说完,女子转身离去,即墨清回身,慢慢低眼,于是他看见地上碎开的水滴,不知是哪里落下来的,一颗一颗,落在那里,醒目得很。
祁鸢不愿意忘记宋歌,不愿意相信事实,却偏又来找,她来找一个人,想让那个人对她说出分明不符合事实的所谓“事实”。
她宁愿相信他是躲起来了,是不想给她答案,只要他还活着。
即墨清抱起乖巧安静的宋歌,踏过地上未干的水痕,缓步走出门去。
祁鸢不愿意忘记宋歌……
而他,却很想忘记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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