偷袭这种事情并不光彩,许多人都为之不齿,但宋歌从未自诩什么英雄好汉,此时此刻,他只想杀了眼前这个人。他也心知肚明,自己怕是活不过今天,那么,在死之前多解决对方几个人,也许他们的胜算就能大一些。
尤其,如果能解决赵拾,那他们的胜算便能更大一些。
如此,他便是死也赚了。
带着这样的念头,宋歌出手,那是他此生出招最快的一次,却不想对方仍是机警的一个侧身躲过了攻势,长枪落空,让他失了最好的时机。赵拾回头,脸侧因不及而被枪刃划出一道细细的口子,里边渗出殷虹血色。
方才宋歌的动作确实很快,也极是利落,看得出来是灌进了全部的力气。可那又如何?他连日疲累、身负重伤,对上的又是赵拾,仅此一点,便注定了他即使拼尽全力也不可能与赵拾对抗。
与此同时,赵拾的眼底像是燃起丛丛烈火——
该死,居然上当了!
“众人没有命令不得上前!”他大吼一声,随即驱马驾去。
没有人会在被暗算中之后还能心平气和,尤其对方还是他所看不起的那一类人。
座下战马踏着铁蹄而去,赵拾提刀反劈,带着怒气使出的招式极是狠辣,每一个动作都像夺命的恶鬼,眼神冷厉得像是在看一个死人。长刀在空中划开一道寒光,带着凌厉杀气而来,恍惚间竟让人生出那天便应是从它所劈开的错觉。
宋歌旋身躲开,赵拾见一劈未中也不收势,反是更加狠戾地横扫过去!却不想这时,宋歌忽而提气,足尖一点自马上跃起,扫来的刀刃斩落他的衣角,而他身姿矫健,凌空举枪,直直向着赵拾面门刺下!
赵拾见状忙抽刀相挡,枪尖刀刃映出两人血红的眼,斜斜划过带出几许火花。
就在这时,宋歌忽然松了左臂朝下一送,只见他的左手上握着一把匕首,随之传来冷刃入腹的闷声。他似是得意,笑得欢畅,可也正是因为松了只手,宋歌再无法支撑,于是他的身子被那刀意狠狠震开,直至摔在不远处的地面上,扬起尘土阵阵,好不狼狈。
而赵拾依然跨坐马上,手中紧紧握着长刀,看似无恙,但那眼皮轻颤、大睁着的眼睛却透露出主人的不可置信。
不远处的宋歌见状想笑,却在启唇的瞬间吐出一口鲜血。
马上的男子,他的胸口处不停起伏,双拳紧握,像是受到了极大的侮辱,眼睛都几乎要瞪出来。赵拾拔出插在左腹上的匕首扔在地上,手指或许是太过用力的缘故,几乎变得僵直。
可也就是在看见宋歌吐血闷咳的时候,他像是瞬时被抽走了所有的怒意,微微勾唇,翻身下马,缓步踱去的样子显得闲散而恣意,手中染血长刀却是凛冽得晃人眼睛。
是啊,这个人左右都快死了,如今他怕是再起不来,便是得意,他也得意不了几刻钟了,他和这样一个人生气做什么?
想着,赵拾提着长刀走近,周身带着的是百战过后沾满血气的威煞,阴云和天光都被他抛在身后,而他的眼底只有一片血红。
这样一个人,不是不可怖的,但宋歌却始终抬着头直直对着他的眼睛,毫无畏惧。
走到他的身前,赵拾停下了步子,他启唇,语意微冷。
“宋将军可听说过一句话,叫做‘打断骨头连着筋’?”他冷笑一声,“今天,我们先不管它要表达的是什么意思,只是我一直好奇,这筋是附在骨上的,骨头断了,筋真的还能连着吗?”
眼前的男子低着头,背着光,表情便叫人看不分明,但宋歌却似乎能够清晰的看到对方那抹幽邃而阴郁的笑意。心底生出些不好的预感,宋歌下意识想站起来,却不过刚刚拿手撑起身子便又倒下,他闷哼一声,无故闪过几分绝望。
时至如今,他怕是已经撑到极限,再没力气了。
“怎么,站不起来了?”赵拾轻笑,笑意微寒,“你说,一双站不起来的腿,便是留着,又还有什么用呢?”
他说着,声音愈发低沉,语尾都像是结了冰,而就在宋歌捂着胸口闷咳的时候,赵拾忽而转了长刀凌空劈下——
“啊——”
骨头断裂的脆响夹杂着痛彻心扉的嘶吼声自沙场中间传开,蔓到了不知多远,连山坡上的孤树都为之一颤,摇下几些落叶,似是悲哀,却又无奈。
宋歌仰着头朝后倒下,像是疼昏了过去。这般场景,纵是陈军之中都有许多人不禁为之皱眉,随即侧过头去,只觉目不忍视。
而赵拾却是慢慢转回长刀,随即笑出声来。
四周静到了极致,那一声笑,便落在了许多人的心上,让人发冷,冷得不禁一颤。
赵拾并没有斩断宋歌的腿,却是用刀杆狠狠打断了他的腿骨。常年的沙场征伐、多时的审讯牢犯,他当然知道怎样的方法才最叫人痛苦。
看着地上昏迷不醒,呼吸却变得沉重不稳的男子,赵拾冷哼一声:“果然么,不过就是个世袭将军,不懂事的混小子,我就说了,这样的纨绔能有什么真本事?”
战事初歇,场上弥漫着的是浓重的血腥味,不远处的尸骸堆积遍野,连这沙土也被染成了赭色。虽说时间总是过得很快的,什么东西都会改变,沧海会变成桑田,飞沙狼烟也终会化为风烟俱净。但是,每一个相对于现在的过去,都曾那样真实的存在过。
比如这场战事,它在史书里不过短短一页不到,字数甚至没有超过丧去的人命。一将功成万骨枯,谁都知道,却不曾去想,那地下掩着的每一具枯骨,也都曾是鲜活的生命。
在他们的身上,也带着无数的牵挂,在那些牵挂背后,也有人在等着他们回去。
赵拾满眼轻蔑地走近宋歌,一边走着,一边还在不屑地念着些什么。
他以为尘埃落定,却不想变故总是发生在霎那之间。
意外这种东西,来得总是突然,叫人无法预测。
便如此刻,倒在地上已然昏迷的男子忽然睁眼抬手,刹那手起枪落,卷下一颗人头,而赵拾的表情也就永远定格在了那一霎。血柱从他的脖颈间喷溅出来,温热的洒在宋歌的脸上,却掩不住他面上那浓厚的疲色和苍白。
分明是精疲力竭、腿骨俱裂,宋歌却顽固地捡来对方长刀,依靠长枪和那炳刀撑着站直了身子,面上挂着的那抹笑显得云淡风轻。
这大抵是最不像拐棍的拐棍了。宋歌这么想着,忽然觉得脸上有点痒,于是抬手一抹,却是抹完之后立即垂了下去。
连这样一个动作都做得勉强,他忽然觉得自己有些失败。
可是,扫一眼不远处身首分家的赵拾,他又觉得,自己似乎也还能算成功。
垂着头,宋歌努力地想挺直背脊,却始终无法再做些什么动作。而在他的四周分明立着陈军无数,此时此刻,却都失了动作愣在一边,只是静静看着他。
若非立场不同,这样的人,何止是叫人敬佩?
而后来呢?
后来的那一瞬,像是被无限拉长,像是能就此定格。可到底只是像,却不是。于是,它最终化为飞灰,散了个干净。
然而,但凡在场的人,直至老死,没有一个人能够忘掉那一幕。
是宋歌歪头吐出一口血沫,眼神凌厉扫过身前一排戒备的敌军,浅笑一声:“确然,我不过个世袭的混小子而已。”说着,他眸光一闪,“但我乾元,没有懦夫。”
宋歌自称是乾元人,他是真的相信即墨清。只是可惜,他看不见乾元建国了。
何谓失败?何谓成功?胜负这种东西,到底是怎么定义的呢?
这实在是一个简单的问题,却在许多时候,都叫人答不上来。
平沙无垠,却因尸骸堆积,生生攒了几座矮丘。
不知过了多久,陈军终于离去,在离去之前,他们其中有几人围上来,狠狠给了他几刀,自腹部贯穿,可更多人却选择径直走过,也不知是怜悯还是觉得没有必要。摔落在地上的那一刻,宋歌想,或许是觉得没必要吧,便是他们不做什么,他也活不了了。
可就是这样,在疼得几乎失去意识的同时,他也觉得很是庆幸。因为陈军势猛,如若不是赵拾死了,说不准他们还会继续趁势进攻下去。
吊着最后一口气,宋歌想撑着坐起来,手上却已经使不上力了。时间静止下来,沙地上伏着的男子动作缓缓,他一点一点将身子转向东北方向。
他知道,只要朝着那个方向一直走,就可以回家了。
宋歌想着,勾起抹笑,如平常一般,却到底摆不脱那分无力。
只要一直走,只要一直走,就可以回去。
这时,他微微低眼,本勾着唇,却在目光触及双腿的时候一顿……
良久,宋歌终于缓缓拖动了手,捂着脸突兀地笑出声来。只是,不知为何,明明在笑,却有水滴顺着指缝流下,碎在沙地上。
他想,自己怕是回不去了。
时间一分一秒逝去,流沙一般,与所有的过往汇在一起。
四周景物在宋歌的眼底渐渐变得模糊,那光却越来越亮,亮得像是要将整个世界都拢在里边。是谁言语轻轻,顺着风声传来:“我知道你喜欢她,可她不在了。那些你原来想同她一起走却没能走完的路,以后我陪你,好不好?”
恍惚中,透过刺目白光,他看见那个女子面色冷然,眸底却有几分掩不住的紧张。
是那夜星月交辉之下,祁鸢背着手,微微抬眼,这般问他。
记得,那是他出发前一夜的事情。他当时心乱,只对她说,等自己回去了,便给她个答案。讲是讲回去答她,可其实在他上马回望,看见她对他微笑的那一刻,他便已经决定好了。
空气之中氤氲着湿润的气息,像是散去的光,没有焦点,从不聚集。
倒在沙场之上的男子渐渐冷了身子,分明已经没有意识了,却是在最后一刻,宋歌眼帘微颤,在唇角勾出一个极浅的弧度。
——那些你原来想同她一起走却没能走完的路,以后我陪你,好不好?
好不好?
呵,如若真能有那么一日的话……
四周一片寂静,静得惹人生凉,凉得让人心慌。忽的,风沙滚地,带出细微响动,那不是谁说话的声音,只是风吹入石块中发出的嗡鸣,却奇怪,听起来莫名的像是个回答,像一份再难脱口的期盼——
“好。”
随机推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