节四：连战

第二天清晨，后金八旗军前后络绎不绝，不知其数，唯可见旌风如潮，剑戟似林。正午时分便穿过首山与螺峰山之间的无人驻防的隘口，兵薄宁远城郊。

“大汗，五里外便是宁远城了。”一名八旗将领朝旁边的毡帽大将说道。那毡帽大汉便是后金的大英明汗努尔哈赤。

努尔哈赤解下鲜红披风，抖了抖上头的雪，淡淡说道：“传我将令，就地安营扎寨，着汤古代领三万人横截山海大路，安营布阵。令阿巴泰于城北扎设我统军大营。”汤古代、阿巴泰分别是努尔哈赤第四子与第七子。八旗将领应诺。

“石献羁留北京，孙承宗既罢，高第无能，我大金如入无人之境。只消攻破宁前道，夺取山海关指日可待了。”他想着，不觉大笑起来。

“胡延不什。”

“末将在，大汗请吩咐！”他身后一名大将应声道。

“你且将沿路虏来的汉人放入宁远城中，昭告宁远城守将出降，我可饶他不死。”他说着，脸上露出诡秘的微笑。

“属下遵命！”

凉风过，努尔哈赤重新披起了红披风，他审视着自己的军容，恍然之间觉得自己又年轻了二十岁，仍旧是那个战无不胜攻无不克的绝代帝王。

“报！城下有百余名汉人想要进城，请袁大人定夺。”

袁崇焕沉吟未决，同知程维楧道：“大人，后金兵犯我城，非全仗兵戎之力，亦是奸细赚开我城门之故。这百名汉人，必是后金奸细，不可放入。”

守备何可纲道：“同知此言差矣，我已看过，他们却是我汉人同胞，说的也是中文，绝非奸细。”

程维楧道：“何将军，滥竽充数你可听过？只消这批汉人中掺杂一些半许的女真人，混迹进城，我等是不易觉察的。宁可错杀一百，不能做放一人。”

“不可。”程维楧看去，见是杨凌，心下不悦道：“怎么，杨兄弟通晓古今历史，须当认可程某所言才是，如何还有异言？”

杨凌道：“程同知所虑，不无道理，然而我宁前道之所以不退入山海关之内，便是为了救边民于危难，秉持人间公义。而此刻我数百同胞在外，我军却拒而不纳。因一两奸细之故，便误了数百百姓的性命，岂非大谬？”程维楧哑然。

袁崇焕道：“杨兄弟说的不错。开门，但亦要做好万全防备。程同知，劳你盘查所来百姓，如有嫌疑，先行隔离。何将军、祖将军，请你二人调军兵城楼上下，以防后金铁骑驱我百姓赚我城门。”程维楧、何可纲、祖大寿领命。

“杨兄弟，与我同上城楼。”

袁崇焕挽着杨凌的手，两人上了城楼，听城外百姓纷纷道：“女真大汗说他带领二十万大军来攻打宁远城，此城转瞬即破，请大人们速速投降，不失侯爵之位。”祖大寿等军马就位，程维楧便开了城门盘查。杨凌细细品味努尔哈赤之意：“他明知我宁前道拒不退兵而欲死战，又何必再遣百姓劝降，行此无用之举呢？”

袁崇焕仔细看着城下之人，忽道：“城下百人，必有奸细。”旁人尚未回话，已有士卒来报，袁崇焕头也不回地道：“放他们回复努尔哈赤，就问他何故加添兵士数目？宁、锦二城，乃是后金不要之地，我恢复之，义当死守，岂能投降！大汗说来兵二十万，虚数也，我早已探知是十三万，岂能为你们大汗所恫吓！？袁崇焕独卧孤城，身当虏首！”

兵士既去，袁崇焕又下令家人罗立道：“你传令孙元化、彭簪古，让他们朝努尔哈赤大营开炮。”众人不解，纷纷寻问。袁崇焕道：“努尔哈赤如要劝降，着一使臣即可，无需驱使百姓。故说降是假，植入奸细是真。如今城池被围，而敌兵方到，锐气正盛。我以炮火攻之，先挫其威风，方能固守。”众人遽服。

袁崇焕却暗暗摇了摇头，道：“明日便将是一场血战了。”他话音刚落，孙、彭二将亦到，当下点燃响红衣大炮，霎时间炮火轰鸣，立时就打死了百余名金兵。

努尔哈赤大怒，却也不敢留此驻营，将大营移到城西。下令准备战具，次日攻打宁远，城破，屠尽所有军民。

正月二十四。天甫黎明，便听得城外鼓角雷鸣，后金大军来攻。宁远城按察使袁崇焕与守城总兵满桂督率兵马，守御四门。众人登城望去，见后金兵遍野漫山，如蚁聚来，延绵不绝，不见尽头。努尔哈赤大军曾数次围攻宁前道、大凌河，但多以突袭为主，城战却无。此次军容之盛、兵力之强，实乃空前。

后金大军推楯车，运钩梯，步骑蜂拥而上，万矢齐射城楼。袁崇焕早有准备，不论敌军如何用弓箭、强弩；用垒石、云梯，守城的明兵居高临下，或以火箭、或以檑木，都一一破解。但见城楼女墙上，箭镞如雨注，悬牌似猬皮，鲜血飘如雪。

明军凭坚城护卫，既不怕城下骑兵猛冲，又能够躲避箭矢射击，在地利上占据着优势。然而，后金兵势大，又兼勇悍，敢死不畏，双方战至午后，又到日落西山，后金军已损折了七千余人马，但兀自前仆后继，奋勇抢攻。

努尔哈赤集中兵力，下令猛攻宁远城西南角。袁崇焕当即令将军左辅领兵坚守，祖大寿率军应援。宁远城中除了精兵两万，尚有百姓无数，人人均知女真大汗下了屠杀令，此城一破，无人可以幸免，当下奋起执戈，协助守城。妇孺老弱也都担土递石，同御强敌。一时城内城外杀声震地，军前阵后鼓角隆隆，空中羽箭来去如蝗。

明军用箭矢、檑木、铁铳奋力下击。孙元化、彭簪古指挥点燃红衣大炮，炮轰后金兵阵后，辫子军死伤累累，暂退之后又移攻南城。这时已是天转夕霞，景色瑰丽，正与血色相当。

杨凌早已加入到将士之中，长弓屡射，击杀了百余名金兵。他身负武功，比之寻常将士更能单独作战，但军阵之上，单凭武功却远远不够。他正暗恨自己能力不足，偶然回头一看，见袁崇焕在城楼之上手执长剑，指挥督师，浑然便似他的父亲一般，一样的英姿飒爽，一样的正气凛然！恍惚中，他的父亲正从云端缓缓走了下来，附到了那个戎装将领的身上，一时间，他即是他，他又是他。

岳武穆也好，于忠肃也罢，可他，只是袁崇焕，他，只是杨凌。

忽听守备大将何可纲喜道：“鞑子兵后退了！”他话声未落，立时被城下金兵声音盖过：“万岁，万岁，万万岁！”呼声由远及近，如江潮般澎湃，最后十三万人齐声高呼，真如天崩地裂。只见阵中兵将让出一条大道，一根九旄大纛高举驰出，上书“大英明汗”四字，之后百名铁骑拥卫而来，正是后金大汗努尔哈赤的亲军，女真大汗终于按捺不住，临阵督战来了。

后金军兵士气大振，各处兵长大旗招动，城下队伍分向左右，片刻间又有万余人冲上来急攻西北二门。那是努尔哈赤迄今为止尚未出动过的生力军，最为精锐的部队。这群人皆是沙场的常客，人人嗜血成魔，杀人如麻，视死如归。这当口更要在大汗面前建立功勋，顿时数百架云梯纷纷竖起，兵将们奋不顾死，推撵而来。

后金大将武纳格精通兵法，谓努尔哈赤道：“大汗，奴才观察良久，见此城城角两台火力较薄，可使千余勇士贴近凿城，若得手，此城可得也。”努尔哈赤称善。武纳格随即指挥军马在城角两台间火力薄弱处凿城。袁崇焕急令守城军弓弩攒对横击，本来彭簪古指挥东、北两面大炮，罗立指挥西、南两面大炮，此刻北门危机，孙元化又转来两门红衣大炮，轰击攻城敌兵。红衣大炮威力巨大，从城头发射，炮弹所中之地，糜烂数里。然而即便如此，火炮间隔甚久，却不能持续射击。后金兵又悍不畏死，顶着炮火，冒着严寒，前仆后继，用楯车撞城，用大斧凿墙。不多时便挖开了冻土城，凿出了高二丈余的大洞三四处，宁远城受到严重威胁，可谓生死存亡！

明军无奈，渐生怯意。袁崇焕攘臂大呼：“将士们，鞑子已攻了许久，已经是强弩之末，谁能挺到最后，便是胜者！今日他大汗亲来，倒叫他瞧瞧咱们大明男儿的本事！谁还不死战！？”这一声虽然竭尽全力，但他毕竟只是一个普通文士，中气不足，难以在万众吶喊的喧嚷声中，清晰传达。杨凌抛却长弓，手挽长剑与登楼金兵交战，他踢倒云梯，随即运足内力，纵声长啸，将袁崇焕方才的话又重复了一遍，顿时人人听得清楚，接着满桂、何可纲、祖大寿等将领也纷纷传喻兵将。

城头明兵战了一日，早已疲累不堪，忽听得杨凌这么呼叫，登时精神大振，均想：“后金鞑子欺侮咱们太久了，这会儿便是不死，等他们进了城我们也是个死，不如与他们拼了，也叫他们知道咱们大明男儿绝不是好欺负的！”尸体在城楼上下渐堆渐高，明军勇力虽然逊于后金兵士，但此刻拼起命来，也丝毫不让。初时百人不屈，进而万人不挠，再然后满城之人均是一心死战。努尔哈赤左右的传令官骑着快马来去奔驰，亦是调兵向前，仿佛攻不下此城，绝不收兵。

暮色苍茫，城内外火把簇拥，仍如白昼一般。

袁崇焕身先士卒，哪知城下劲弩射来，正中他手臂。众军官急忙扶着他裹伤，袁崇焕推开众人大声道：“男儿自当马革裹尸，些许小伤何足挂齿，速速归位！”他撕裂战袍，裹了伤处，又冲到了城头。将士又羞又愧，厉奋争先，齐声道：“我等当效死命！”

通判金启倧见金兵前锋仍不退去，而火炮又不能直击城下，大声道：“你们把芦花、棉被拿来，装裹上火药给我！”火炮手不解，但还是依言而为。只见金启倧将火药包绑缚在自己身上，浇上柴油，手持火把，冲上城头，点燃自己跳了下去。众人看得呆了，只听得城下一声巨响，数十名金兵并攻城器械尽皆炸毁。

袁崇焕叹道：“通判一介书生，舍身殉国，当为‘万人敌’！”

金兵登时气馁，稍退。顷刻之间，又遂凿城。明军将火毬、火把争乱发下，用铁索垂下火焰烧之，更有死士效仿金通判，身为炸弹，自戕殉国。城下尸积如山，四野里血流成河，断戟折戈、死马破旗，数不胜计。此战自晨至夜，双方死伤极为惨烈，兀自胜败不决，最终以努尔哈赤忿然收军，随着夜色一同落下帷幕。

明军虽将后金暂时击退，亦是疲惫不堪，阵亡将士尚不及记点，城中已是哭声一片。袁崇焕与杨凌亲自看望伤兵，抚慰部卒。将士们见统帅兀自不解甲休憩，均是感动。

袁崇焕等人是夜只休息了一个多时辰，天又平旦，便听城外鼓声又起，小校来报说后金兵三个万人队又集结城外准备攻城。众人惊道：“怎……怎么刚刚回去又来了？他们便不需要休整么？”

袁崇焕镇定如初，似乎早已料到。“努尔哈赤用兵，快、急、狠、稳，果然名不虚传。”他一拍案桌：“大伙儿打起精神来，上城御敌！”便即起身上城，总领全军。

后金兵这日以殿军为进击主力，依旧对宁远城采取猛烈强攻。明军继续以红衣大炮防御，后金兵卒日前一战，死伤于火炮之下不计其数，为此畏葸不前。后金将领驱兵催卒，但努尔哈赤本人未至，诸军战力锐减，虽说从晨攻至夜，无功而返，反折损二千五百余人，内有大将数名、百夫长十二人，伤者无数，攻具焚弃无数。

努尔哈赤只得退到宁远城西南侧五里的龙宫寺扎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