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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叶之世》第9章 厦门的早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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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痛快地答应了,最后我问:“你们扣了姜荷多少信件?”

我妈迟疑着说:“具体多少我也记不清了,那小丫头很疯,总有二三十封吧,后来你爸打电话找了姜锋,不知道怎么说的,就没再写信来了。”

一股哀伤在心里流溢开来,看着窗外风中的流云在夜空中飞逝,想象着同样的夜晚,姜荷弱小的身躯趴在灯下写信,我挂了电话。

我花了两小时把所谓客房整理出来,弄得干干净净。这房间高中时一直是我的卧室,大学期间奶奶去世了,毕业回来后我就搬到了奶奶原来的房间,因为那间更大,采光通风都更好。这间房几年来就一直空着,父亲禁止母亲乱堆杂物,书桌玻璃底下还压着我高中的座右铭“yesterdayyousaidtomorrow!”,好像是当年耐克的一句广告词。

晚上十一点半我准时吃药。我这个病需要按时吃药准时上床,睡眠直接决定病情好坏。孟医生和对我多次强调,睡眠是决定病情不是影响病情。

我要吃两种药,孟医生说是舒必利和阿普陀林,一种抗抑郁一种抗焦虑,早晚各吃一种,不能吃反了。吃久了我也明白了,所谓的抗焦虑就是让你昏睡过去,抗抑郁就是让你振奋让你睡不着。我每天就在这两种药里不死不活地倒腾。

药后半小时我上床。药劲差不多上来了,我迷迷糊糊睡着了。睡着之前我想,如果姜荷是我妹妹也不错,我可以看着她从年轻到老,然后为她送葬。

或者她为我送葬。

梦是我每夜的作业。药劲过了梦就来了。

我圈在医院走廊的长椅上看书。

身后响起零碎的脚步声,我想回头却懒得动,我知道她会走到我身后,就像之前的每夜。

她在我身后贴近,呼吸喷到我的脖子上,我甚至感觉到了热气。我闻到一股类似麝香的味道。

她凑到我耳边,很轻地说:“婆珊婆演底,你在干啥呢?”

六点钟我在手机闹铃里醒来,比平时早了一小时。父亲去世后我把闹铃设置成电影《速度与激情》最新一部的主题曲《seeyouagain》,没料到昨天在另一条人生路上一曲成谶。刷牙洗脸时在镜子里再次看到自己,面容依旧毫无生气。想着等会就要和姜荷见面,我对镜子里的自己挤出笑容。

昨晚睡前和姜荷道了晚安,但没有把有关信件的事情告诉她,既然不是当夜必须解决的问题,那就不要半夜说出来扰人休息。事情过去十多年了,现在看来都已经是小事,有什么需要解释也不差这一晚上。

原本想冲点麦片当早餐,想想不如约姜荷早点过来一起出去吃,顺便聊聊,于是打了一个电话,姜荷痛快地答应了。

我在楼下等了没多久,出租车就到了,姜荷的行李很简单,一个大行李箱,外加一个小提琴盒,像个支教的有志青年。

她穿得看似随意,仔细点就能品味出精心和格调。白色的衬衫领子上有镂空绣上去的巴旦木核桃变形而成的花纹,藕色的裙子下摆上有隐约的维族风格的尖顶拱形纹,精致明丽,光彩照人,但在我看来却有另外的特别韵味。这样的衣服不可能是买的成衣,一定是定做的,而且看质料价格不菲。

巴旦木核桃在中亚文化里有特别的含义,变形后类似于胚胎,代表着生命;那种拱形图案一般用在维吾尔贵族的坟墓上,意味着死亡。姜荷的母亲艺术修养深厚,我们小的时候她经常见缝插针地给我们两个灌输点东西。这些都是她和我们讲过的。维族女人不会穿戴有这种花纹的衣服,姜荷一贯特立独行,按自己喜好去定做也不很意外。

姜荷对我说:“你今天看上去精神多了。”她的笑容像带着抹青草气息的朝阳,明亮的眼睛晃得我心头一颤。

先把行李放回家,然后走了十分钟我把她带到那个杭州小吃店。她奇怪我为什么吃个早饭走这么远,我说应了王尔德说的那句话,只有无聊的人才会在早餐上玩出花样。然后告诉她这是厦门能吃到的最正宗的油条。姜荷打趣:“你好像和杭州杠上了。”我很认真地回答:“很多年来我都觉得,只要和杭州搭上点关系,就不算和你完全失去联系。”

姜荷说:“深情。”

我总觉得姜荷谈笑之间似乎有心事,也许施廷说得对,她真的是有事找我,不过对我来说那也是好事,起码她还需要我,也许我该找个机会主动提起,体现点男人的担当。

小时候我们有个八卦习惯,一碰面就交流一天来的所见所闻,我记得甚至曾经告诉过她半夜里听到父母房间里传出可怕的喘气声,就像两只狗在争食,被我上去果断敲门赶走了。现在想想当时惊慌失措的父母,还觉得挺过瘾。于是很自然地我就把我妈昨天对我说的话合盘托出。这么多年过去了,看来习惯的力量真是无穷,老话说的好,幼学近天成,习惯成自然。当然也可能是我心智发育早早停止了。

早餐很快就端了上来,油条油亮松脆看上去很可口。我不耐热,不习惯吃特别烫的食物,姜荷也是,她用筷子拨弄着油条,看着我说:“哥哥,你没问那些信哪去了?”

“你别叫我哥哥,你刚从日本回来,这么叫让我浮想联翩。信的事我没追问,问下去万一我父亲给烧了什么的,我都不知道该不该生气,反正我家就那么大,我慢慢找吧。”

“哥哥,你就没怀疑你真的是我哥哥?”

“大妹子,我妈那些天马行空的瞎猜经不起推敲,你信不过我爸难道还信不过你妈?至于大人们为什么临别翻脸,我想我们也没本事凭空猜出来,想知道真相如何我爸是问不着了,你可以问问你爸。不过说真的,我没那么强的好奇心,既然咱们又联系上了,我现在根本不在乎他们为什么吵架,反正再也吵不起来了。”

姜荷叹了一口气,说:“你昨晚和你妈分析得很有道理,楼妈妈是不是电视剧看太多怀疑人生了。其实有件事我也是长大后才知道,我是试管受孕的,你妈看来不知道这个,否则也不会猜到那方面去。父亲们的矛盾其实另有原因。”

我有些诧异,打量着姜荷:“妹妹,没想到你还是高科技产品。”

姜荷没理我,啜一口豆浆却被烫了,白了我一眼说:“所以想当我哥哥,下辈子吧。”

我们那时候就已经有试管婴儿了?我还以为最近几年才有的,你家为什么做试管?”虽然觉得不妥,我还是忍不住问。

“那是因为草原进入繁衍季节,你也到了关注繁殖后代问题的年龄。至于为什么我家做试管,等会有的是时间慢慢说,先吃你的饭。”过了一会姜荷似乎有点不甘心,她用筷子指着餐牌上的字说:“你看这宋体字,有种说法这是秦桧的字,一开始就叫秦体,那又如何?岳飞以莫须有的罪名经他手被处死,老百姓就用炸油条来千年诅咒他。其实中国的正史造假比比皆是,元朝的蒙古人修宋朝的历史,清朝的满洲人修明朝的历史,就像我们今天修清朝史,你说会怎么写?我们连建国后的事都说不清,反正人都死了有年头了,一本烂账随你怎么算。现在楼爸爸去世可没几天,就开始找帽子扣他头上?咱可不能这么对楼爸爸。”姜荷不动声色地把我妈损了一通。

“我的历史是我姥姥启蒙的,价值观很正的。”我嬉皮笑脸。

虽然把我爸和千年油条秦桧扯在一起有点不伦不类,但这一点我赞同姜荷,这么多年我也烦了我妈在男女问题上不停敲打我父亲,而且真做到了死都不放过。

我把油条用筷子分成一段段,说:“不过这油条可不是是油炸秦桧,唐朝刘禹锡就写诗赞美过有油条,当时叫油炸烩,后世因为谐音以讹传讹了,你放心吃吧。”

姜荷夹起一块看着我说:“这些以讹传讹的东西信不信没关系,但是有些事情还是要坚信的。我们人类文明是建立在对一些事情深信不疑上的。怀疑不是本事,提问然后找到正确答案才是能力。”

我看着她明亮的眼睛,奇怪的感觉在心里弥漫开来,感觉她似乎有什么话要说。我环顾四周,吃早点的人不少,都在低头默默吃着,我转头问她:“啥意思?没太懂。”

“比如说......”姜荷吃着油条沉吟着也环顾四周,这个普通的小店陈设简单,毫无特点,也不知道她想找什么。姜荷目光转了一圈,最后落在刚才指过的餐牌上。

餐牌很普通,就是那种很多饭店里都会立着的塑料牌子,上面往往有什么品牌酒或者饮料的广告,中间可以夹价目表。这种牌子一般都是厂家赠送的,这个也不例外,上面印着百事可乐金猴庆新春的广告,应该是去年的,六小龄童作出孙悟空的招牌动作,手里端着一罐蓝色的可乐。

我瞪大眼睛看着她:“你不会告诉我孙悟空的身世秘密吧,我已经知道他妈是女娲,他爸是太上老君,他是个私生子。”

姜荷笑了起来:“你在胡说八道什么呢。其实我是想问你,你听说过堕民吗?堕落的堕。”

我摇摇头:“这是什么人,堕落的人?我这样的算不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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