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忽梦少年事,她便是他的少年事。
隐形回忆
林江辰做梦也不曾想过,与李斯悦再见面,是在自己母亲的葬礼上。
好久不见,她却几乎没有变化,依旧沉着脸没有什么表情,穿着得体的黑裙子,愈发地显出清瘦。
祭拜了林母后惯例要来亲属这边问候安慰,但李斯悦没有,她隐到人群一角,又默默凝视那遗像许久,然后一言不发地离去。
林江辰的视线不动声色地追着她,直到她彻底消失。
这时旁边一个上了年岁的阿婆突然跟旁边人小声说道:“刚刚那丫头不就是从前阿华经常带回来补习的孩子吗?听说现在可出息了,在国外赚大钱,这次能来,也算是有点良心。”
林江辰去世的母亲陈小华便是阿婆口中的“阿华”,去世前她是本市一中的英语老师,李斯悦曾经是她的学生。
可能也是她最骄傲的学生。在她去世前几天,与林江辰通电话,她还不无欣喜地对儿子说:“听说斯悦不久前刚在苏富比拍了一幅画,花了好大一笔钱。还有,她就要回国了,等她回来,我们一起和她聚一下好吗?”
与儿子打完这通电话,五天后,陈小华毫无预兆地从自家13楼的阳台跳下。
她并没有等来与自己得意门生的相聚,事实上,她已经有很多年没有见过李斯悦了。
那是个傍晚,天色灰暗,下了一天的雨还没有停息,林江辰在摄影棚里拍当天最后一组商业片。时间紧促,所有人的状态都不佳,电话打来时,已经疲惫至极的他和模特不由得都松了口气。
他静静地听完电话,然后把手中相机交给助理:“我妈去世了,我得回去。”
直到走出灯火明亮的摄影棚,他才发现自己的手在止不住地颤抖着。
林江辰很快开车去机场,他的脑海渐渐陷入一片真空之中,道路边的一切仿佛都扎进了黑暗。在这无边的黑暗中,李斯悦的样子缓缓地浮了上来。
他已经很久没有想起她的脸。李斯悦就像一处隐形的回忆,明明真切地存在着,却再也没有现身过,只无端地消耗着所有人的情感。
无端的深情
很久以前,林江辰就知道,人与人之间,可以发生的关系有很多种。但真正安全的关系并不多。
他第一次见李斯悦,是高二那年。有天晚自习放学后,林江辰发现自己家里多了个陌生的女同学。
晚上十点的饭桌上,陈小华告诉儿子,这是李斯悦,是妈妈班上的一个好苗子,刚好家里炖了鸡汤,就把她叫回来一起吃宵夜。
那时候刚分班,林江辰学理科,李斯悦在文科班,一中实行颇为严格的寄宿制,寄宿的学生与走读的学生有着不一样的学生证,李斯悦黑色t恤胸口别着寄宿生的红色学生证。林江辰有些疑惑为什么母亲要把住校的学生带回家,想着,便不由得多看了对面女孩几眼。
李斯悦很沉默,她的身上并没有初至一个新环境的局促与紧张感,只是坦荡地低着头喝汤,和林江辰分食了两只鸡腿。
喝完汤她也没有要离开的意思,趁着陈小华去洗碗,她便很自如地参观起林江辰的家。
林江辰房间的门没有关,她走了进去,视线立即被他书架上收藏的大量英文杂志吸引了。
“我妈有看《纽约客》的习惯。”林江辰倚靠在门框旁解释道。
李斯悦走到书架前,并没有看林江辰,“这些书,我可以借阅吗?”还不等对方回答,已经抽出了一本。
林江辰的房间并不大,书架旁边就是铺得整齐的床铺,“哎——”男孩的话音未落,伸出阻拦的手也顿在半空,她便坐在了床沿。
那个瞬间,林江辰觉得脑中突然“嗡”了一声。这是他懂事以后,第一个敢穿着牛仔裤坐在他床沿的人。
面对男生的强烈排斥,李斯悦也愣了,她仰起脸盯着他,很快明白过来:“难道你是处女座?”
林江辰点了点头。
她狡黠一笑,一副知晓缘由后仍偏要为之的意味。男生这才看清她的脸,她的脸很白净,长着一对非常好看的眼睛,娇俏又迷离,眼珠似点漆,笑的时候有种无端的深情。
她盯着他,注视了好久,然后又歪过头去。
长大后林江辰见过很多女孩子,她们也有楚楚动人的大眼睛,以及拥有着更加生动的面部表情,但没有一个人再给他如那晚一般的体验,一种悄悄的、不自知的、莫名的悸动。
那天晚上李斯悦在林家留宿,林父常年出差在外,女孩从林江辰书架上拿了几本杂志睡在客房。
初恋女孩的脸
隔天下午放学后林江辰在教工餐厅吃饭,听到邻桌的老师在谈论李斯悦。
“听说昨晚陈老师把班里那个早恋的女生带回家了。”
“是那个叫李斯悦的女孩吗?哎呀,前两天晚上有几个男生在开水房为了她打架,热水瓶砸烂好几个,还有个男生被烫伤送进医院了。”
话音刚落,陈小华领了李斯悦进来,她的目光逡巡了一圈,把女孩带到儿子对面的位置坐下,“斯悦,你想吃什么?让江辰去买。”
李斯悦好奇地看着桌上的餐牌,取出一张十元纸币给林江辰,“我想要一碗米线。”
林江辰站起来去买:“这边吃饭不收现金,刷我妈的职工卡。”
米线端过来,林江辰看到那张纸币正静静地压在自己的面碗下面。
趁着陈小华去买饭的空隙,他忍不住好奇心,小声地问她:“真有男生为了你打群架?”
她专注着吃饭,眼皮都懒得动,“你不知道?噢,你是理科班的学霸,肯定没空关注这些江湖八卦。”
林江辰一时有些语塞,隔了好久才说:“看来早恋毁人啊。”
“我没早恋!”女生的声音一下子高了起来,引起周围一阵侧目,林江辰有些囧,头也跟着低下去了一些,“你别激动呀,慢慢吃,别烫到了。”
吃完饭他们一起往教学楼走去,操场边有一丛丛莹白的晚香玉在晚霞的余晖中开得正好,李斯悦感叹:“教工餐厅的伙食真好。”
“我有卡,下次你还可以来吃。”林江辰手里攥着那张十元纸币,犹豫了好久,终于开口道,“这钱,我们拿去买饮料喝吧?”
离晚自习还有点时间,他们坐在操场边喝汽水,坐下之前林江辰特地掏出纸巾垫在人造草皮上,然后示意李斯悦可以坐。
女孩咬着吸管,想起昨晚无心地坐他床沿的时刻,有些好笑地盯着他:“我们还蛮像一对著名的组合的。”
“是什么?”
“黑白双煞啊。”
林江辰被她逗笑,确实,他穿着校服的白衬衫,而她仍旧穿着昨天的黑色t恤,前一天晚上睡前洗好晾干,她不肯穿老师拿给她的衣服,隔天上学时还是穿回自己的。
林江辰已经猜到母亲带女孩回家的原因,几乎每一个班主任都会对早恋如临大敌,而李斯悦,恰恰就长着一张初恋女孩的脸。
为你翘课的那一天
晚自习结束后,林江辰和母亲一起回家,他原以为李斯悦依旧会跟着母亲一起,便故作漫不经心地问:“你那个学生呢?”
“她不愿意再来,昨天情况特殊。”陈小华没有多作解释,两个人默默拐进一条窄路,这条路的一侧是他们中学的偏门,门是雕花的铁门,常年紧闭。
平时林江辰经过时会看到一些寄宿的学生拿暖瓶去水房接水,他想起晚饭时听说的水房斗殴事件,便忍不住朝那里多看了两眼。
果然看到了李斯悦,她独自一人拎着一个蓝色的暖瓶,站在铁门边。
陈小华先跟她打招呼:“哎,斯悦,接热水呢!”
“是啊陈老师,谢谢您借我那些杂志。”李斯悦的脸浸在路灯的光影中,有些朦胧,“也谢谢您的晚饭。”
陈小华笑着说不客气。
不远处有露天的烧烤摊正飘着香气,林江辰突然问:“你们想吃羊肉串吗?”
于是他去买了烤羊肉串,从铁门的缝隙处递了进去,李斯悦思索片刻,便接了过去,
为了防止竹签的尖头不小心戳到她,林江辰在递过去的时候将尖头对住了自己,这样一来,却显得有些刻意,于是在交接的片刻,他们的手在穿过雕花的缝隙时,轻轻地触了一下。
凉。这是林江辰在那一刻的感觉。
后来林江辰便经常在学校遇到李斯悦,周一升旗的时候,大课间下楼做操的时候,周三下午林江辰上信息课,李斯悦上体育课,他在机房的座位临窗,有意无意地,常常会捕捉到她在操场上的身影。
他在的重点班也后知后觉地有了对李斯悦的捕风捉影,说文科班的班花教唆一众追求者吃醋互殴,自己却置身事外冷眼旁观,事后把一切撇清,依旧当一名无辜的好学生。
流言四起,林江辰听完后并没有做任何评价,他在一节信息课上跟老师请了假,借口去母亲办公室一趟,被允许后悄悄地离开了机房。
李斯悦的班级正在操场上测试八百米,一组男生正绕着跑道追逐,女生则稀稀拉拉地四散,间或有人晃两下胳膊,权作热身运动。
林江辰不费什么力气便找到猫在操场一角的女生,她插着耳机,正安静地发着呆。
他这时才意识到自己的唐突,但为时已晚,李斯悦惊讶地看着他:“咦?”
男生有些不知所措,情急之下他撒了个拙劣的谎:“在办公室帮数学老师批试卷,刚好看到你在这里,就来打个招呼。”
李斯悦没有多想,拍了拍旁边的台阶,“那你坐啊。”说着,分了一只耳机给他。
那是2007年的晚夏,李斯悦递来的耳机中正播着一首青春的周杰伦。他在歌里唱:为你翘课的那一天,花落的那一天,教室的那一间,我怎么看不见。
这一次林江辰没有抽出纸巾垫在地上,而是和李斯悦一样径自坐了下去。他们在同学的窃窃私语中一起听完了那首《晴天》。
那年他们只有十六岁,生命之旅中的一切都很渺远,但共听一首歌这件事本身是真切的,心中微微荡起的波澜也是真的。
男生心里突然冒出一句,真想快点长大啊。
没有送出的裙子
之后林江辰成了李斯悦的读书中转站,他把家里的藏书整理归类,李斯悦常常拿着书单来跟他借书。
秋天的时候,她得了全国英语竞赛一等奖,颁奖礼非常隆重,李斯悦也在指导老师陈小华的建议下穿了裙子上台领奖。
她很少穿色彩亮丽的衣服,难得穿一次便格外显得惊艳。作为获奖代表,她在台上用英语作了心得交流与获奖感言。
别人都在谈论她的口音好听,但林江辰不,他远远地看着她,突然想送她一件礼物。
他做了些功课,在周末补习奥数的间隙去了趟商场,礼物很快买好,装在纸袋中,再装进书包,一路背回了家。
在骑单车回去的路上,林江辰突然意识到自己做的一切有些唐突,事实上他明白,自己和她之间的关系就是建立在一次次莫名其妙的唐突之上。
回家后,他把包里的那件礼物藏在自己的枕头下面。总要找个因由才能送出去吧,少年在入睡前那么想着。
陈小华是在两天后发现儿子枕头下那条红白条纹的裙子的,裙子折叠的很熨帖,裙身很有设计感,用料精良,裙摆处是不规则的细纱,突显着女性的柔美一面。
她是位有涵养的母亲,即使当时脑海中闪现过无数可能性,甚至“难道儿子有异装癖”的猜测也浮上心头,她也没有失控。她不动声色地将裙子放回原处,悄悄地离开林江辰的房间。
而直到那条裙子过季,林江辰都没有把它送出去,冬天的时候,李斯悦跟陈小华申请走读,她的家人工作很忙,专门雇了一位远方亲戚过来,在学校旁边租了公寓,由那位亲戚阿姨照顾女孩的生活。
陈小华了解情况后没有多问,只是和女孩说明,学校需要家长来签个字便好。
李斯悦妈妈来学校签字那天,林江辰刚好去他妈妈的办公室拿水杯,走到门口,恰好无意间听到陈小华与李斯悦妈妈谈起李斯悦。
“她是很难得的聪明的孩子,很有灵气,也很有天赋。”陈小华说,“但是性格方面,我觉得她跟这个世界都保持着一种疏离感。”
李斯悦读母亲背对着门,声音很轻,却依旧很清晰:“是的,是我们做父母的原因,我发现自己有她的时候,已经收到国外大学的offer,一份很好的研究性工作,后来在照顾孩子与工作之间我选择了后者。斯悦很小的时候,就缺少父母的陪伴,她确实不擅长与人相处。”
李小华叹气,随后跟李斯悦的母亲说:“发生水房男生斗殴事情的晚上,一位生活老师发现斯悦在宿舍走廊尽头徘徊,表情很紧张。那晚我担心她,把她接回了家。孩子似乎……神经很紧绷……”
“您是说……我女儿那晚企图……轻生?”
暗涌的深情
办完陈小华的葬礼,林江辰与李斯悦草草地见过一次,那天学校工会通知他可以去学校领一些母亲的遗物,他在教学楼前面的花坛边遇到李斯悦。
她抱着一沓文件夹,步履匆匆,跟林江辰擦肩而过的时候,松绿色围巾的一角拂过他的手背。
林江辰叫住了她。
他去超市买了两罐咖啡,和她坐在操场边喝。时间不动声色地穿过每个人的身体发肤,距离最初他们坐在同一片操场边喝汽水听周杰伦,已经过了近十年。
李斯悦低头摩挲着咖啡罐的杯壁,小声地对林江辰说:“很抱歉,那天没有过去跟你好好打个招呼。”
说完看了看他,这几天林江辰明显憔悴了很多,曾经他们如此熟悉,在青春懵懂的岁月里互相鼓励,给彼此更多前行的力量。但现在千言万语涌上心头,她看着他的脸,却一时间不知所措。
林江辰拨弄着身旁纸盒中母亲的物品,“就在之前,她打电话告诉我说你最近会回来,她很开心,憧憬着跟你见面。”
他手臂上的黑纱异常醒目,悲伤在两人之间迅速蔓延,形成一个看不见的深邃黑洞,将他们的一切思绪全部洇进悲伤本身。
高中毕业前李斯悦就在母亲的安排下出国读法律,她走得很突然,并没有机会能与林江辰好好道别。
没有道别的原因还在于那时候她与陈小华产生矛盾,起初大家都以为是青春期的少女叛逆使然,但那矛盾似乎存在了很久,始终没有消除。李斯悦一声不响地走了,负责照顾她的阿姨打包好公寓中的用品,她的母亲来学校办理手续,女孩在高三的尾声离开,天下至此太平了。
林江辰曾经试着在网络上搜寻过李斯悦的痕迹,事实上她依旧不热衷社交,在国外读书甚至连脸书都没有。
他心有疑惑,但始终没有向母亲提过相关隐情,倒是陈小华会开始思念起李斯悦,感慨着她曾经是那样一个好学聪颖的学生,十八岁便可以进入达特茅斯。
林江辰问李斯悦:“你恨我妈妈吗?”
李斯悦的头发被微风吹起,她想了想,慢慢地伸手将散发拨与耳边,她的眼神依旧是十六岁的漆黑与迷离:“我曾经恨过她,但后来不了。”
林江辰并不惊讶于她的回答:“为什么?”
她的目光转向他,有一点暗涌的深情便渗了出来:“跟你有关。”
高二那年冬天,李斯悦开始了走读的生活,公寓离学校很近,每天晚自习下课后,她会和前来接她的阿姨一起步行回家。那年的冬天格外寒冷,阿姨在一个雪天的晚上不小心摔折了腿,需要卧床休息一阵子,于是那段时间李斯悦需要一个人回家。
她的公寓和林江辰家的教师家属区离得不远,林江辰发现李斯悦一个人回家后,便有意无意地和母亲错开回家的时间,跟李斯悦“偶遇”,一起走回去。
后来他注意到,每天晚上总有莫名的男生守在巷口,等李斯悦经过的时候,对她疯狂地吹口哨,然后大喊出一些轻浮的话语。李斯悦总是戴着耳机,面无表情地经过,等走出好远之后,林江辰发现她的身体在轻微地颤抖。
元旦前夕的晚上,林江辰将李斯悦送到家门口,正要转身离开的时候,女孩叫住了他,然后她很快地蹲下来,将男生散掉的鞋带重新系上。接着,从灰色的牛角大衣口袋里掏出一张cd递给他。
是周杰伦的《叶惠美》。女孩笑着说:“林江辰同学,元旦快乐!谢谢你送我回家,也谢谢你妈妈,做我的老师,我很幸运。”
说完她就跑掉了,留给林江辰一阵岁末的风,男生在冷风中看着李斯悦房间亮起了白色的灯,莹白色,把灰蓝色的夜空一点点染亮。
元旦假期结束后,李斯悦的阿姨恢复了腿脚,可以继续在晚上接女孩放学,她们一起走过巷口,李斯悦有些奇怪,吹口哨的男生不见了,令她窘迫又恐慌的时刻神奇地消失,不再降临。
两天后,陈小华将李斯悦单独叫到办公室,她对李斯悦说的第一句话是:“江辰为了你打架,眼角开裂,缝了六针。”
“哐……”突然一阵响声,是林江辰身旁的咖啡罐倒了,咖啡已经喝完,易拉罐沿着水泥地面滚了出去。林江辰起身捡起,将它扔进不远处的垃圾桶。
回过身的时候,发现李斯悦也站了起来,“我要走了哦。”
林江辰问她:“你要去哪里?”
他其实想说,不要走,你的话还没有说完,你怎么能走呢?
我们好不容易再见一面,你怎么可以那么轻易地就走开呢?
时光深长
整理母亲遗物的时候,林江辰发现了一些抗抑郁的药物,他这才意识到要去查母亲近些年的医疗状况,原来早在很久以前,她已经被确诊患有抑郁症。
但她向所有人隐瞒了抑郁症这件事。这些年她独自一人抚养儿子成人,待到林江辰考上大学后,她很快与丈夫离婚,此后便一直独居。
学校的老师告诉林江辰,你母亲带完你们那届毕业班后,整个人似乎都松弛了下来,拒绝再当班主任,对待学生也仅是尽到义务,不再向从前那样满腔热血。
“教了半辈子的书,送走那么多的学生,除了有成功的喜悦,其实也是很累的吧。”与陈小华共事的同事这样对林江辰说。
他还告诉林江辰:“你母亲之前教过的一个女孩,现在是优秀校友的那位,前两天也来过,在陈老师办公桌前坐了好久,哭得很伤心。后来走的时候拿走了她桌上的教参,和几本杂志,说是留作纪念。”
林江辰在母亲的日记中知道当年她与李斯悦之间到底经历了什么,那年元旦,他在寒风中与巷口的社会青年发生争斗,向来是乖学生的林江辰,在那晚爆发出了连他自己都意外的勇气与力量,缠斗的过程很激烈,双方都流了血,林江辰除了眼角开裂,身上更是多处瘀伤。
陈小华作为母亲的第六感猜到了因由,于是找自己的学生谈话。
很显然,在这场谈话中,“母亲”这一身份爆发出了更多的情绪,这情绪不断扩散,像升起在空中的大型蘑菇云一般,最后将她的神智暂时吞噬了。
那天,陈小华失手打了李斯悦。她教了几十年书,半生清白自矜,却在那个午后,以母亲与老师的双重身份,打了一个十七岁的无辜女孩。
在以后的岁月里,她都在为那次失手而忏悔。
从那天起,李斯悦再也没有叫过她一声老师。
时间让人成长,也教给人自愈的能力,勇敢的能力,原谅的能力。但人往往在经历完创伤、懦弱、怨恨之后很久很久,才能慢慢地习得这些本领,拥有这些能力。
时光深长,很多人等不及。
林江辰明白,为何李斯悦自始至终也不愿意亲口跟他说出这些真相,因为真相总难以启齿。
重逢夜
2017年5月,林江辰的个人摄影展将在南京的一间私人美术馆开幕,在布展期间,助理有天突然跟他说起:“最近南京演出市场特别好,过几天的周杰伦演唱会门票,据说一票难求,黄牛都在翻倍抬价。”
林江辰“嗯”了一声,随口问道:“哪天呢?”
“5月20号那天,一年八百个情人节中的一个。”没抢到票的助理忿忿。
开唱那天是个艳阳高照的大晴天,林江辰早早去了现场,下午三点半,他的车已经停不进奥体下面的大停车场,绕了一圈,只能开出去,拐去不远处外面的露天行车场。
停好车,外面已是汹涌的看演唱会人潮,林江辰买的是内场票,助理的说法不夸张,这张票他花了票面三倍的价格。
事实上,买票这件事他完全是顺从内心的驱使而为之,他说不清楚,自己到底是想听一听周杰伦的现场,还是借着演唱会的契机,怀念一次曾经自己经历的青春。
十六岁时与李斯悦坐在操场边听《晴天》的画面仍历历在目,这首歌一直是网易云音乐上评论最多的一首,到了2017年,已经有一百多万条,每天都有新的心事在下面更新。
她在除夕前送的专辑也一直好好地藏在他的家中,但那个女孩呢?年少时为之心动过的女孩呢?
夜深忽梦少年事,她便是他的少年事。
但她已经不在他的生命中。
在那场演唱会临近尾声的时候,周杰伦还是唱了《晴天》,熟悉的前奏响起的时候,现场一片尖叫声响起。
那些前尘往事像带着灵魂一般向林江辰扑来,他静静地在尖叫声中听着那烂熟于心的唱词,这首歌快结束的时候,他慢慢地起身,弯下腰小心地离开了。
现场人声鼎沸,人影攒动,林江辰没有注意到,在内场的另一半的前排,也有一位女生,选择在这首歌唱起时默默离场。
38岁的杰伦还在唱着,从前从前有个人爱你很久,但偏偏风渐渐把距离吹得好远,好不容易又能再多爱一天,但故事的最后你好像还是说了拜拜。
这似乎是他们之间,心照不宣的青春告别仪式。
穿过光线暗淡的内场空间,他们在体育馆的场馆内相遇,如第一次见面那样,林江辰穿白色衬衫,斯文干净,李斯悦穿黑色t恤,是个酷女生。
但他们分明眼角都含着泪花,情绪落在脸上一览无余。
真不想让对方看到自己哭花脸的样子,软弱的样子啊,那怎么办呢?他们选择了去拥抱对方。
“嗨,处女座龟毛男同学。“
“嗨,黑白双煞组合回归了。”
体育馆内的灯光真强烈,强烈到他们抬起眼睛,很清晰地就可以看见对面玻璃墙上反射出的自己,以及自己含着泪的笑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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