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羞涩而轻轻道,你的琴弹得也很好。
她的眼角眉梢浮现出一抹浅淡而忧伤的笑意,我知道我和你比,相差甚远。
我虽然想和她说很多很多话,但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更不敢多说,怕言多有失,所以只默默倾听。
你教我。她的声音轻柔而平滑,并没有什么多余的感情。
我微微一愣,整个人都突然变得恍惚起来,感觉很不真实,但是她就在我的眼前,如此之近,似乎只要我一伸手,就能触摸到她。
可是,我怕这一切都是那个梦,彼此根本就不在同一个时空里。
然后我吐出了一个字,好。
下个星期的今天,这个地方,我来寻你?她神色平静。
好。
送我?她看了手中的木雕一眼,然后看向我。
我说,好。
她缓缓起身,拿着木雕,转身直接离开,不曾回头。
看着她越走越远的身影,一切都像一场虚幻而又迷离的梦。
我使劲摇了摇脑袋,再次看去,已不见了她的踪影。
她似从不曾出现过。
但那把钨钢刻刀还在我的手中,我的面前还有一堆木屑,空气中依稀还残留着她的味道。
我确定她曾来过,但又走了。
呆坐片刻,待脑袋渐渐清醒过来,夕阳早已西斜,艳丽如鲜血,泼洒在天边,渲染开来,似一副燃烧起来的画。
我收拾好我的东西,然后在广场一旁的自行车停靠点里找到了我那辆老旧的自行车,蹬着自行车回家。
我家在风区老城区潜明小区,骑得快至少也要三十分钟。
因为是老城区,所以有些破旧,但什么都有,还算方便。
潜明小区一共有六栋样式较为老旧的房子,每一栋三个单元,我家是六栋三单元六楼,七楼是阁楼,听奶奶说当初她多花了一些钱一并给买下了,所以阁楼属于我家,阁楼有些矮,但不影响正常使用,那上面是妈妈的卧室和工作室。
门口的老保安见是我,神色有些复杂和怜惜,我并不喜欢他这样的眼神,但是我知道他是个好人,没有恶意。
我也没有说话,只是朝他微微弓腰,便骑车进入了小区,在自行车停靠点停好锁好自行车。
很多下班回来的小区住户看到我,只是淡淡地看我一眼,甚至懒得议论,因为他们已经见过我很多次了,早已见怪不怪。
没看见过我的,或者没看够的,自然会多看几眼,我也并不在意,径直回家。
一个单元只有两家住户,对面的房子空置几年了,好像跟我家有关,具体原因,我从未仔细想过。
对于我来说,无人居住最好,安静。
掏出钥匙开了房门,头发花白的奶奶正坐在轮椅上,满脸笑容和疼爱的看着我,她的身后是一架古旧的白色胥沫尔立式钢琴。
奶奶,我回来了。我轻柔而欢快的呼唤着她。
奶奶柔声而宠溺道,小苏苏,你回来了,今天天气可热了,你累不累啊?
我一边取下背包随手搁在沙发上,一边换拖鞋,一边笑道,奶奶,我不累。
中午吃饭了没?奶奶十分心疼地看着我。
我吃了鸡肉卷,很好吃。我微笑着,然后过去轻轻抱住枯瘦如柴的奶奶,奶奶腿脚有些不灵便,便没有抱我。
我将脑袋轻轻埋在奶奶的脖颈间,感受着她的温暖与慈爱,心中无限安稳和依赖。
奶奶轻声叹道,傻孩子。
我松开了奶奶,蹲在她的身前,抬头凝望着她,轻握住她枯瘦而微凉的双手。
至始至终,奶奶都在笑着,可我却看到奶奶的心在哭泣,只是她从来不说。
我不知道该怎样才能让她开心,猛然想起了那对母子,不禁欣喜道,奶奶,我今天开张了,挣钱了。
呵呵,奶奶就知道我的小苏苏最能干了。奶奶依然笑着,言语间尽是欢喜和夸赞。
所以奶奶,您不用担心,我会挣很多很多钱,我会让您和妈妈过得很好。我凝视着奶奶,认真而坚定。
奶奶知道,奶奶相信你。稍作停顿,奶奶轻声笑道,上去叫你妈妈下来吃饭,今天的饭可是你妈妈做的,早就做好了,一直在等你呢。
我眼睛微亮,点点头,然后起身,将奶奶推到小饭厅的餐桌边,桌上摆着四菜一汤,不过很明显已经很早就做好了,早已没有了热气。
但是,那是妈妈亲手做的,只凭这一点,便往我心中充满了欢喜和快乐。
奶奶,我去叫妈妈。说完后,经过饭厅角落的小转梯,我直接上了阁楼,站在小客厅中,看向被密封起来的大阳台。
不出意外,我看到了妈妈。
也看到了那颗樱树,一夜之间,那颗樱树竟然开满了雪白色的樱花。
樱树下有一张简单而精致的圆木桌,四张藤椅,妈妈就坐在其中一张藤椅上,抬头静静地看着满树如雪的樱花,那条又黑又长又漂亮的大辫子静静地垂悬在她的脑后。
我知道,妈妈最是喜爱白色的樱花了。
可是樱花是见风就落的柔弱花儿,风一吹,那些白色的樱花就在一夜之间全都凋谢了,翩跹如同伤势的雪花,温柔而又酸楚地漫天漫地,沉沦而永恒。
我经常看到妈妈坐在樱树下的藤椅上,抬头静静地看着樱树,瞳孔里有时候是一种深沉而执痴的期待,有时候却又是一无所有的苍白与悲绝。
如果有花,她的手中总是抓着一把樱花花瓣,有时候会机械的放一片在嘴里,细细而又盲目地嚼咀着。
那一刻,她的气息总是倦怠而又凄凉的,犹如一团飘渺而又虚无的雪雾,近在眼前,似乎伸手便可触及,然而,当你伸手过去的时候,却只留下一手的冰泪。
有时候,她又残酷而充满恨意的蹂躏着手中那些洁净而美丽的花瓣,直到汁液从她的手指缝间流渗出来。
像雨滴,像眼泪,像鲜血,滴落在她的裙子上,腿上,绽放成一朵朵凄美的花儿。
然后妈妈就真的哭了,低沉而又凄切的哭着。
她肩膀耸动,压抑而克制着不让自己的哭声传到我的耳中。
而每一次,我都会静静站在的门边,静静地看着,听着,感受着。
那些哭声象暗黑而沉重的巨石,一次又一次往复循环的砸在我的心脏上面,那颗原本就细小的肉团早就已经碎了,化成片了,化成沫了,化成灰了,化成烟了,随风逝了。
妈妈总是喜欢摧残这些细微柔弱的生命,甚至是我的生命,以及她自己的生命。
妈妈对这世间的一切生命都怀有一种莫名而深沉的恨意。
如果可以,如果有这个能力,妈妈会把这个世间、这个天地都翻个个儿。
妈妈想把这世间一切拥有生命的事物都给蹂躏而毁灭。
然而,生命是值得尊崇的,生命是奇特的,生命是伟大的,生命是至高无上的,生命又是变数的,无常的,脆弱的,渺小的,容易过去的。
可是生命对于娘亲来说,似乎毫无意义,只是一个错落而又可悲的笑话,只是一场无足轻重的梦。
梦还没有做完,就已经注定了结局。
眼睛睁开的那一刹那,就已经搓骨扬灰,灰飞湮灭,消逝无影。
我知道妈妈一直都在等待,等待那个男人回来。
我也知道妈妈多么想自己走进厨房,给那个男人和我做一顿精心而又丰盛的饭菜。
她可以帮那男人泡一杯好茶,他累了可以帮他捶捶背。
她多么想在闲暇的时候,在樱花盛开的时节,在大雪纷飞的寒冬,就在那颗樱树之下,和他谈天说地,品酒品茶。
她多么想和他一起走到那繁华落尽的天际,一起看花开花谢、云卷云舒、细水长流。
她多么想不如意的时候可以在他的怀里撒娇,哭闹,把心里面的苦楚与烦恼全部发泄到他的身上。
可以被他当作孩子一样宠爱。
他会安慰她,他会插一朵雪白的樱花在她的发髻上,他会送她精致的礼物,他会带她去看浪漫的电影。
可以和他一起做很多很多的事情,很多年以后,我才明白很多事情都是不能和儿子做的。
虽然可以和别的男人做,但是已然失去了它原有的幸福和快乐。
也是多年以后我才明白,丈夫和儿子不一样,不管我如何努力,很多方面我永远也不能取代丈夫。
****速朽而又风云突变,所有的承诺与誓言都显得那么的苍白无力,不堪一击。
而不能兑现的承诺,往往也不过是一张空头银票,没有图纹,没有编号,没有金额,没有签名,如何能兑现?
妈妈她以为他一定会出现,到最后也不过是漫无尽头的等待与孤凉。
然而,她依旧自欺欺人。
在怨欲和绝望中沉沦,自毁,陷入沼泽,堕入地狱。
也许罪孽深重,也许罪无可赦,也许罪该万死。
妈妈啊,那个原本极美而又善良的女子。
只是,她在无尽的需索和等待中,终究摆渡掉了自己充满美好而又罪恶的青春与才智。
不甘,执着与绝望,灵魂的寂寞与漂泊,索取不得。
却不知生命艳丽而又充满缺陷,却不知生命原本就是一个空虚的轮回。
与时间和宿命相搏击抗衡,最终一败涂地的,只是她自己。
世间万物,皆有定数。
缘起缘灭,缘生已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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