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后驾临王府,恭亲王简直不知道应该如何迎驾。简陋破敝当然不成样子,但是如果显得过于奢华,太后见了,说不定又要怀疑他钱财的来处。
当然,简陋破敝是绝没有的事情,只是平时有些不太理会的角角落落,也要重新打扫装饰好来迎接贵客。
听说太后要驾临王府的那些官员,无不前来道贺。说到底,这是桩荣耀。走得密切的官员,和恭亲王在鉴园的水榭里密密商谈,因为人人都关心太后“所为何来”?
官场里浸淫多年后他们敏感的鼻子已经从郭嵩焘和曾昭妤的事情上闻出了朝廷即将出现变化。
在这样的转折时期,慈安太后刚刚死去,另一位太后就驾临王府,毫无疑问,这一定关系到将来朝廷的动向。很多人都认为,太后如此纡尊降贵,必然是有重要的事情要和恭亲王相商。
那么,要商量的,会是什么事情呢?难道是皇帝的大婚?但是太后刚刚替三十多名后妃人选或者指婚,或者让各家自行择嫁了。
总不成皇后另有人选,而且和恭王府有些关联?但恭亲王自己的女儿和皇帝是堂兄妹,照例是没有结亲的道理。
这日午后文祥来访,开门见山道,“我刚刚听说,太后要亲眼来看看王府里的洋房?”
恭亲王苦笑道:“我造这座洋房,也是一时兴起,图个新鲜。如今太后要来,要如何准备,我彷徨无主。如果要让太后瞧个光鲜,我拼着把家当都贴上也就是了;就怕太后到时仍然不满意,那我罪就大了。其实造洋房没有什么雕琢,只是砖石土木,造得结实些,房间每间都有门隔断,密闭性比我们住的房子要好,每间自成天地,不象我们的房子,这头有人说话,那头也能听到。说密闭性好,窗子倒是又大又敞亮。”
“原来洋房有如此好处,这么说,倒要好好布置,让太后不虚此行。”文祥道,“还要请教亲王,如果要光鲜,亲王就如何准备?”
“恩,我也犹豫得很,东太后刚刚去世,如果彩妆包裹,好象于例不合”
“亲王说得是。”文祥点头道。
恭亲王顿觉豁然开朗。笑道:“不错。依例而行才是正道。太后想来也不会怪罪。”就算怪罪。太后也要另找名目;而恭王府却可顺势省下大把银子。前几年才粉刷装饰过地房子。新旧程度正好合适。就不必费心大修了。还能顺便让太后看出他持家节俭。是个清廉地好官。如果有一两扇旧而不破地木门来装点。就更求之不得了。
接着。恭亲王凑过身来低声对文祥道。“只是有一件。我也是听外间传说。听说太后想让皇帝出洋去学造船。我只担心太后为这件事情而来…不知文大人有没有听说?”
这句话就不好答了。如果说“有听说”。恭亲王自然要问到他地看法。而这么重大地事情。在太后决断之前。旁人绝不好发表看法;但是直接说“不知道”呢。怕恭亲王地脸面不好看。
“有这种话?也不知是真是假?”文祥用这两句模棱两可地话回答了“有没有听说”地问话。然后道:“亲王以为。皇帝会不会愿意出洋去学造船?”
皇帝愿不愿意?恭亲王从来没有想过这个问题。他只知道。如果太后想让皇帝出洋。那就与祖宗法度相违背。自己应该站在祖宗法度地一边。还是违心站在太后地一边?如果争执起来。是太后会赢。还是老例会赢?自己又该怎样?至于皇帝那乳臭未干地小子怎么想。他全然没有关心过。想到这里。他不由悚然一惊。自己怎么会忘记皇帝地重要性呢?就算太后厉害。过得两年皇帝亲政了。那又会是个什么光景?
皇帝少年心性,当然是避苦就甘,虽然如今天天在南书房,有倭仁这样的师傅耳提面命,总觉得洋人可憎;但如果觉得造船好玩有趣,也许他就去了。如果是恭亲王自己年轻二十岁,说不定也会想出洋去转转呢。
“皇帝少年心性,愿不愿去,那倒说不准。”恭亲王答道。
“既然如此,是还没有定论的事情,”文祥道,“太后和皇帝母子情深,有事自然会相商,亲王不必担心。”
也是,无论如何,太后总是皇帝的母亲,何必做臣下的来担心?总之,父皇既然没有把皇位传给他,他也就该只享受他做亲王的福分。
所以文祥走后,恭亲王觉得疑虑顿解,异常轻松。怪不得古书常常说,要做一个豁达的人,果然如此。
回头就传管家,命仆人们打扫庭院屋子,检查角角落落,既看有没有残破的地方,也看有没有过于奢华的痕迹。五彩鲜艳的雕梁画柱,就用素幔遮盖起来。
最重要的是那座洋房,要让太后看了不至于失望;以前,这座洋房不过洋为中用,外面看着是洋房,里面却仍然是亲王自己习惯的各种陈设,摆着八仙麻将桌,挂着绣花的锦缎门帘。如今呢,恭亲王特意几次传轿到使馆区,将洋人们的房子里里外外参观个遍,又赶着去订做各种花色的地毯,软绵绵的绣花布面沙发,带厚垫和圆顶帐的洋床,重重叠叠的窗帘床幔等等。
太后拣定驾临王府的日子是在一个月后。虽然六月的京城应该不太热,但恭亲王仍旧预订了许多冰块。
因为恭亲王在使馆区来来往往,各使馆的大使们都得到了消息:太后要驾临恭王府,而且要去看王府的洋房。
这消息让大使们无比激动。在大清国的外交生活太枯燥了,他们明明住在京城,离紫禁城也不远,但大清的朝廷只把他们这些大活人当作空气,从来也没有参拜、宴请、聚会、或其他交往。王公大臣们见到他们就如同见到瘟疫,纷纷躲避;因为家宅相近,不得不和他们朝夕相处的朝廷官员则竟然在门前贴什么“与鬼为邻”的对联来羞辱他们。
虽然大使们之间有来往,互相娱乐,但不过八国公使,圈子也太窄了点,大使们不免觉得寂寞。
而太后如今竟然要去恭王府看洋房。
恭亲王正在订购洋家具的消息很快也被泄露了。于是各国大使们纷纷去拜访恭亲王,表示愿意免费赠送本国的家具摆设。
因为一个月的期限太短,来不及回国置办采买,所以大使们甚至把使馆中的现有家具贡献了出来。因为沙发被恭亲王选中了,所以德国公使马克斯有段时间竟然只有硬木椅可坐,坐到屁股生疼;而美国公使赫尔贡献了自己的大床,不得不临时睡在沙发上,直到从美国运来了新床。但即使如此,他仍旧激动得辗转反侧,因为毕竟是美国人的洋床,而不是别国的洋床,要落在太后的凤眼里了。
想想看,如果宫廷里,和王公贵族们家里的老式木床都换成舒适的美国洋床,那会是一笔多么巨大、利润多么丰厚的订单啊?
大清朝的庞大消费市场,眼看就要被他的洋床撞开了。
日本大使小仓正为本国海军节省每一分钱,这种免费奉送的傻事,当然不会去做;可是旁边各国大使争先恐后地送,而且送得那么心甘情愿,让他渐渐地坐立不安。他在大使馆里左挑右选,终于选定了铺在地上的草编塌塌米作为礼物,并且告诉恭亲王,这是他本国最有特色和最珍贵的物产。
恭亲王见一大堆礼物中,忽然有人送来草席,大为不快;何况自己参观时也没有见洋房里什么地方该摆草席,当时就想推拒,请日本大使直接把礼物带回去。
转念想到时常游弋到高丽湾的迅速壮大的日本海军,他摇摆到一半的头停住了。毕竟这是礼物,即使用不着,也没有必要为此影响邦交。于是草编塌塌米被收了下来,交给仆人,放到种花的暖房顶上遮挡风雨。
<div align=center><!--阅读面页章节尾部广告--></div>
随机推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