纵然不满燕麟这样近乎于突袭的举措，但事情既然已经发生，她就不能只是在这里伤春悲秋。

她对燕麒的笔墨看得不多，可对于他的字形风骨还是能认出，这封信，确实是出自燕麒的手笔，而信里的意思，也的确是如燕麟所说的那般。

她们暂避的这期间，将孩子交由她来照顾，章雅宁可看不可碰。不同于燕麟的是，燕麒在信中并未提及若北上失败之后的打算。

容青妧收起信，一时间心底复杂万千。再看着睡在辛月怀里对一切浑然不知的婴孩，她就更觉茫然。

此番北上，短时间能结束得了么？更关键的是，若败了，燕麟他们还能活么？

“姑娘，夜色还深，不如先休息了吧。待抵达甫阳，还有好一段行程呢。”辛月低声劝道。

容青妧怔愣着反问：“那你们呢？”

“眼下尚未离开泷川，我和司音轮流休息和守夜就行。待到了下一处落脚点，会再加马车扮作商队的，姑娘不必担心我们没有休息的地方。”辛月回道。

容青妧点头，和衣在马车里的小榻上躺下。然而一夜辗转，到底还是没能入睡。

好在等到第二天睁眼，她已经彻底收拾好杂乱如野草的心绪，振作起来。

毕竟女眷居多，为了所有人的安全，当然是尽快赶达甫阳最好，但日夜兼程地赶路，不说她们，车夫和拉车的马能不能受得住还是个问题。

却不料这一问题燕麟早已预料到，待抵达最近的城镇，车夫便径自将她们带去了城郊的某处院子。

“姑娘，下车洗漱吧，再用些早膳。只是速度快些，等他们将行李搬过去我们就得准备动身了。”司音率先下车，从辛月手里接过孩子道。

容青妧打起精神跟着下去，这才发现院子里居然有不少人，还多是男子，顿时便叫她起了防心。

“姑娘别担心，这些都是二爷安排的。往后一天停一次，换马换车，由他们轮流赶车，以期尽早抵达甫阳。”似是察觉出她的防备，辛月劝道，“还有一人是要扮作姑娘夫君的，其真实身份乃谢氏二公子，谢暄。届时小夫人便说作是二公子的妹妹。”

容青妧暗自惊讶，大抵是为了验证辛月所言，院中的男子齐齐亮出了印信。

还有一人，广袖玉冠从屋内走出，容颜俊美且气度不凡，只是比起燕麟要多了那么几分世家子弟的内敛。

“谢二见过小嫂子。往后唤我一声子行即可。”谢暄在几步之外站定，躬身示意。

容青妧心头的惊讶一点点扩大为震惊，只是她也明白现在不是什么解惑的好时机，便欠身回了个礼，领着辛月和司音进屋。末了想起章雅宁来，又吩咐道：“将小夫人也领出来洗漱，但别让她见到孩子。”

行走在外，容青妧也只能将自己收拾干净，确保没什么失礼之处，其他的，却是顾不得了。

再出现在厅堂时，司音她们正将食案上的粥点依次放下。

“孩子呢？”

司音回道：“交给奶娘去喂养了，隔了这么些时辰，小公子怕是饿了。”

容青妧颔首，随即捡了处位子坐下，待要用膳时又想起什么来：“先前大公子给小夫人用的那药，你们还有么？”

辛月从腰际翻出一包来，容青妧接过，溶在了另一杯清水里。

不多时，章雅宁也由人领着出现了，气色红润，想来是一夜安眠的结果。只不过甫一见到她，那股胆怯娇弱便又浮现在面上：“青妧，我们这是在哪儿啊？为什么不在府里，我看外面都是不认识的，是发生什么事了么？孩子呢，我的泽儿呢？”

“小公子很安全，小夫人还是先入座用膳吧，待会儿还得继续赶路。待到了地方，青妧再行给小夫人解惑。”也给她自己解惑，她现在想知道的不比章雅宁来得少，尤其是燕麟和谢氏的关系。

依她这些年的了解，燕府和谢氏这些历经多个朝代而不衰的世家并无多少往来，可现在，燕麟居然能驱使了谢氏二公子来帮忙。再想起他临走前的那句，想来除了谢氏，还有薄氏。

要知道，现在是这些世家避世不争，若是他们也掺和进来，这格局未必就是如今这般了，他们的人力乃至财力都不是燕聂慕章四府可比，尤其是薄氏，因为曾为前朝皇族，积累的财富远非常人可想，而他们还能免于朝代更迭中的大清洗存活下来，足可见其能力。

是燕府一直以来隐瞒了实力，还是独燕麟一人？

“青妧，你就让我看泽儿一眼好不好？我是他娘，但自从他生下来我就没能见他一眼！我保证只远远地看他，绝不坏事，我求求你！”

容青妧的思绪被章雅宁的哭闹打断，瞥了眼桌上未动的茶水和粥点，淡道：“小夫人若当真想见，就好好填饱肚子，否则以你这般瘦弱，如何能抱得好小公子？”

“好好好，我吃，我把自己养胖，只要青妧你能让我见他！”章雅宁破涕为笑，抓起筷子便开始进食。

容青妧随意吃了点便起身去外面院子照看着，临出门时抬眸示意司音盯着那杯茶，务必要让章雅宁喝下去。

时至今日，她再也不敢断定她对章雅宁还有足够的了解。为了确保一路不会节外生枝，她宁愿章雅宁就这么昏沉着睡过去。

然而，即便是这样，也还是在快要抵达甫阳时出了错。

章雅宁不知从何人那里得知了小公子的下落，在他们换车休息时，趁着所有人不备直扑向奶娘，一把从对方怀里抢在了睡梦中的燕泽。

“泽儿，我是你娘啊，我的好儿子，娘终于见到你了……”章雅宁托起燕泽的小脸贴在面上，一脸的欣喜激动。只是孩子这些日子一直是容青妧和奶娘等人在照顾，偏章雅宁抱得姿势又不准确，很快就他从睡梦中弄醒。

于是等容青妧收了消息赶过来时，孩子恰张嘴嚎哭起来。

“小夫人怎会提前醒了？”容青妧冷声询问，都快到甫阳的城门了，这节骨眼上竟然能叫章雅宁闹起来。

辛月回道：“怕是那药用的多了，小夫人已有一定的耐受性，这才会比以往醒得早。”

或者，是章雅宁早知道那些饭菜里的猫腻，不过是在等着机会而已。

容青妧让辛月叫几个章雅宁陌生的护卫从另一个方向绕去身后，一旦她这里不能劝服，就直接打晕了。

章雅宁一心哄着孩子，似乎没能注意到他们的接近。

待距离又近上一些，她方试探道：“小公子哭成这样怕是饿了，小夫人能喂么？”

章雅宁低头看了眼胸口，神色变得愧疚为难，偏头看向容青妧时便是习惯的求助目光，只是不过短短几瞬，她便重新抱紧孩子，控诉道：“青妧你骗我！你根本就不打算将泽儿还给我，你和他们都一样，就只想抢走我的孩子，去让他认贼作母！慕惜之她偷了我的泽儿，燕麒也是，还有你们这些帮凶！这是我章家的骨血，待他长大定是要帮娘报了章家的血仇的，怎么能让燕麒和慕惜之教他养他？”

听着这些言辞，再看章雅宁面上近乎偏执的神色，容青妧再不犹豫，直接下令夺人。

本就是柔弱女子，这些时日又多是昏睡，章雅宁哪里还有多少气力抵抗，三两下就被制服。

容青妧仔细接过孩子，轻声哼着小曲安抚，不一会儿便叫他再次睡去。

既然那药已经不能控制章雅宁，容青妧索性换了几名武功不错的丫头守着她，再点了她的哑穴，待进到甫阳再给她自由。

而就在他们一行抵达甫阳时，燕家军也一路顺利抵达慕府地界。

只待商谈顺利，就能分兵两路，慕府兵马南下对抗聂氏，燕府继续北上，直取京城。

商谈进行得并不是一帆风顺，最后还是在燕府给予了保证后，慕府方出兵南下。

为了这次北上，燕锦准备多年，何况当年也因为勤王进过京，对这一带的地形有过充分了解，所以真的出兵时倒不会显得那么急进冒失，一路顺利异常。

但是，大抵是真的太顺利了，等到最后开始进攻京城时，燕锦面上的喜色再难以掩饰，似乎已经将那皇位摘在手中，就连用兵，也失了最开始的谨慎。

燕麟劝诫几次不得法，便只得放弃，转而去找燕麒。

“老头的问题你看不出来？”燕麟直言道。

燕麒坐在位上，闻言抬眸望他一眼：“有话直说。”

“他把全部兵力用在攻城上，不防着慕氏回杀，不考虑粮草短缺，更不考虑京畿驻兵和城中的那些老将军，真以为这天下就是燕府的，他想要就是探囊取物？”

燕麒这次头也未抬，淡道：“你提的这些我自有考虑，而且爹也不会当真如此大意，不必杞人忧天。”

燕麟一听这话哪里还有不明白的，感情这会儿是防起他来了。

离开燕麒的帐子，燕麟没有回去自己那边，而是绕着兵营外围走了大半圈，直至目光落在那巍巍城门。

“公子，家主和大公子拟定的攻城计划你可知晓？”成恺站到他身边问道，旁边还有殷南和杜广轩两人。

燕麟摇头，这几日他劝得很，老头不少次都避开他去见领兵的将领了。

殷南当即按捺不住道：“那攻城之计……不说也罢，关键三天后就要施行，现在连粮草多少都不确定，敌方守兵几人更无人来报，如此莽撞，难道不怕多年的筹谋毁于一旦？”

燕麟沉默，他如何不知。

半晌后，他方道：“点好你们手里的兵，往后两天分别……”

他爹被胜利的喜悦冲昏了头脑他能理解，燕麒防着他，他也可以接受，只是这一战承载的不止有这两人的心愿，还有跟着他们的这些人的性命，他不得不替他们多考虑一点。

好在，他手里还握着那支琅琊骑。

两天后，兵营中守卫不当，残留的粮草悉数烧毁。燕锦命燕麒率兵前往附近城镇征粮，不到半日便顺利解决。

于是，到了拟定的时辰，燕锦与燕麒领兵出发，留燕麟断后。

仅仅是一个时辰之后，便传来前线所有士兵皆中毒难行，遭京畿守兵反攻围困。

燕麟带兵追上去时，形势几乎是一面倒，燕锦和燕麒被刻意分开，而护在他们身边的士兵正迅速减少。

燕麟有心营救，但他这里的兵同样出现中毒迹象，虽不是什么能即刻致命的厉害毒素，却叫他们都是四肢无力，别说迎战，就是握紧手中的兵刃都成问题。

不知是燕麟本身有毒，还是他这两日吃的少，这毒对他倒是没太多影响。

可他一人又如何能扭转战局，先前被他派出去的成恺等人尚在路上，至于那些调派过来的琅琊骑，也同样是被他安排了别的任务，能不能及时赶来还是大问题。

只是到底还是要试一试的，所幸他还有一身武功，好不容易破开燕锦的包围圈，燕麟抓了人一把将他往燕麒那里推：“去救大哥！”

燕锦眸色复杂地望他一眼，随即翻身上马朝燕麒那里赶。

却在这时，京畿守兵那里的老将军抬手示意：“放箭！”

后排的弓兵早已准备妥当，一声令下便齐齐放箭。而老将军身侧更有两名年轻将领，手中羽箭各自对准了燕麒和燕麟，同时齐发。

他们心知这些兵马抵挡不了多少时日，所以现今的目的只有一个，对这燕家军能杀多少杀多少。若再能将燕锦这叛臣贼子的一双儿子齐齐斩落马下，那就是他们赚到了。

燕麟自然是能注意到朝他这儿飞来的危险，奈何身边的敌军太多，他纵然想躲，也没那么多地方给他躲了。

谁知料想的痛楚并没传来，而成恺他们已经带着人折返，一道随行的，还有那些快如闪电的黑甲骑兵。

如同利剑插、入心脏，骑兵的到来瞬时冲散了京畿守兵的包围圈，所到之处便似秋风扫落叶，收割无数。

更有十几名先行者轻功赶来燕麟身边，助他清扫。

也是此刻，燕麟方明白他刚才为什么没中一箭。

燕锦握着一柄枪立在他背后，浑身上下中箭无数，俨然被插成了个刺猬。而直到此时，他都还板着身躯站立，挺拔如松，似还准备着替燕麟再挡下一波。

“爹！”燕麟连忙将人扶住，再怎么说不在乎，再怎么恨，这都是从小教养他长大的血亲，如何能轻易割舍？

燕锦望着他，目光却有些散乱，唇边缓缓勾出一抹笑：“阿姝，对不起，是我对不起你……囡囡她，我给她找了个好夫、夫君……聂家那小子答应过我的，他会好……好好对囡囡，就是阿麟他的毒……都怨我，如果不是我……阿姝你……我、我……”

燕麟很想让他不要再说了，然而燕锦虽是在看着他，可真正看的似乎又不是他。

再听一声囡囡，这个阿姝指的是谁他便再清楚不过了。

他的娘，出自泷渊颜氏，单名一个姝。

“对不起？既然知道错，那这些年你都做什么去了？她还没死的时候你又做了什么？”燕麟松了手，将人丢在地上怒声质问，丝毫不顾燕锦已经再无生息，“你以为救了我就能抵消所有？我告诉你，不能！永远都不能！你起来啊，有本事这些话你跪到她墓前去说！你给我起来！”

燕麟还想动手，却被赶来的成恺等人拉住。

“公子，家主已去，大公子也身受重伤。敌军虽败，可探子来报，城中还有残兵，此地不宜久留，当速速清扫回营，与琅琊骑共同商议。趁哀兵之势，一举拿下京城！”

燕麟怔在原地，此时的他还不知，当消息传去各地时，会变成他在这一战中丧生。

最先得到这消息的还是燕姝。

聂容钰对她是很好，但架不住聂父是个野心勃勃的，收到消息的当晚便在家宴里当作喜事分享。

燕姝当时不显半分异常，却在入夜时分就开始准备撤离。所幸，晚膳过后聂容钰就被聂父叫去了书房。

“小姐，二爷遇害的消息尚未验证属实，你确定现在就走么？”燕麟留下的那些亲兵首领问道，这些日子，他也成了燕姝在平陵最信任的人。

燕姝并不犹豫，不管是否属实，聂父这态度怕都是要和燕府敌对了。

娘已去，她在这世上的亲人便只有燕麟一个，无论如何不会丢下他不管。

最后再望一眼她和聂容钰的卧房，燕姝再无迟疑地转身，一身利落短装冷道：“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