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一个齐潜!
况寥听罢,褐眸一闪,心中大叹。当年见其探察三皇姊一案,便略知其心思狠辣、手腕非凡,如今见他竟是能将如此秘辛之事掘出,当真是意外之喜。
——此人,当用。
殿上交谈声响成了一片,端王况祁立于御座之下,神色阴鸷,却是沉了气并未接话。况穆深深地望了况祁一眼,接了内侍呈上来的信,粗略阅罢,一撂那数张泛黄的纸,他狠皱眉头,面上戾气顿浓。
他将声音压得极低,盯着况祁道:“这可是你做的?”
况祁一攥拳头,上前一步,躬身缓声作答:“回父皇,儿臣——不知此事。”
其身后林行中、任尧章等人闻言左右互换了眼神,颔首沉默不语。
况穆深吸一气,随之又是猛咳数声,声声震响,惊得群臣是一声也不敢吭。
待内侍与其顺气罢,况穆喘声道:“任尧章——此事你可知晓?”
御史中丞任尧章应声上步,拱手只道“不知”,更道:“齐大人办事素来斩钉截铁,不豫他人过问,是以——臣不知。”
齐潜闻声窝火,出言笑讽道:“任大人所做之事才真是掩人耳目,眼下倒怪罪起下官来了。”任尧章神色一变,正欲怒喝,却又在皇帝面前不敢放肆。
况穆目光一转,再道:“徐遵,你来说。”
判大理寺徐遵出列回话:“回陛下,大理寺探察此案未果,御史台更无讯息——是以,臣不知齐大人所呈……是真是假。”
“既是如此——”况穆缓了一口气,合眸片刻,哑着嗓子一锤定音,“立储一事再议,二皇子停职待办,传令大理寺、御史台再详查此事,三日之内必得查出个结果。至于幽昌来犯一事,由蒋啸暂理——可有异议?”
座下一片寂然。
闹成眼下局面,端王党一派个个噤声屏气,人人自危,是再也不敢提那立储之论。
苏与约松了一口气,目光忍不住直向身前不远处的那人身上溜去。那人背影伟岸,身形笔挺如松,沉稳从容,教她心神大定。
如此就好、如此就好——她暗叹。
只消皇储未立、那人不离京城,那么她所做的一切——都是值当的。
众臣工纷纷躬身作揖,口道“陛下圣明”,遂将此事揭过。
安王况稔静立一旁,事不关己、云淡风轻;而端王况祁眉纹深深,面色峻冷,如凝霜雪。群臣各怀心思,暗自揣测大势何向。
况穆颔首,胸口隐痛,冷汗直流。心知不得再在此处耗下去,遂是张了张口,欲散此会。
然就正待其将退朝之时,只听得垂拱殿门砰然一敞,兵甲声哐当作响。众人连忙回首去看,只见来人竟是殿前司都指挥使姜栋!
况寥闻声敛眸,面色如常,却是霎时间心鼓大作。
姜栋大步上前行至御座前,拱手肃声道:“启禀陛下,臣等于宫外捕获端王伏兵百余人,请陛下示下。”
铿锵之声一落,众臣惊愕,瞪目结舌。
况祁听罢身形一晃,猛一侧身,凌厉的目光狠狠向况寥剜去,满是不可置信之意。况寥若有所感,抬眸与之目光一撞,眉眼皆坦,薄唇微抿,似笑非笑。
“混账!”况穆从座上弹起,厉声暴喝,瞳眸腥红。他似是怒极,火气攻心,额上青筋尽显。他嚇声吸呼,气息抖瑟不平,更狂吼道,“逆子!你竟是要逼宫!你——”
话未说完,他竟是向前一栽,倒在了匆忙上前搀扶的内侍身上,全然失了意识。
刹那间,群臣内侍的惊呼声混作一团。
苏与约眼眸大瞪,丝毫不曾料到情势竟会如此陡转!脑中思绪尽白,胸口咚咚作响,双手双腿僵麻难动。她木木地立在原处,唯能盯着殿前那一人的背影不住地看,个中关节是一个也想不清、看不懂。
“肃静!”浑实的女声一出,堂上闹声戛然而止。
只见得安王况稔走至圣座前,高声道,“宣太医!”话落眼风一扫,声音发寒,“来人!扣留二皇子待审,余下众人于此静候!”说罢,转身一甩衣摆,着人连忙扶了皇帝入了偏殿。
姜栋闻令,二话不说,当即扣押二端王,并着殿前司诸将士围守垂拱殿,不允一人出入。
宫中大乱——全京戒严!
·
腊月十八,天雨大雪。皇城内外俱染霜白,琉璃瓦辨不出了原来的颜色,枯木狰狞皆已白头。
上天降下的命数似乎总是有备而来,宫里宫外,似是早已被大雪悬上了凄白的布帛,触目所见,一片戚然。
自那日陡变,已是二日。苏与约等一干朝臣、内侍宫女皆被分禁宫中,不得出入。
鹅毛白雪纷飞,遮天蔽日,浑然无光,一点儿也辨不得是黑夜白天。苏与约与数位当时在殿的女官共押于一屋,小屋狭仄,仅容得数人跻身而坐。屋内阴冷刺骨,陈设破旧蒙尘,隔间安置的便桶早已是二三日未换,令人作呕的腐臭味似有若无,熏得屋中人头脑发昏。腥气弥散,教人觉着似是被扼紧了喉咙,腹中翻腾。
苏与约靠在门边,双臂环膝,蜷成一团。她恰是寻了一隙透风的所在,也顾不得刮面寒风,只求教自己脑中再清醒一些。
若说那日殿上她神思懵然倒还是情有可原,然这二日幽闭,她要是再想不清、道不明,便是白瞎了她十数年寒窗、枉费了她内里千重万重的心计。
端王引幽昌出兵来袭,打的正是请调熙王离京的主意。既是如此,只消熙王身在京中,端王又怎么可能出兵逼宫!
流言大起,便是要逼端王更急;幽昌来袭,更是逃不出那一人算计。
她稍一细想便知,这分明就是那人布下的天罗地网——不动则已,动则一招毙命!
好一个熙王——好一个他。
苏与约抿了抿干裂的唇,深深闭眼。二日禁闭的折磨,早已教她身心俱疲。
她知他心思仁善,却竟忘了他的雷霆手段;她知他爱民如子,却未料到他亦是可如此绝情——是了,她从来不曾看透过他,也向来不能。
然——不管怎样,她知道,他会是天独王朝最英明的君主。离他离得愈近,他便愈是教她敬畏、愈是教她信服、更愈是——
教她倾心。
她想,既是如此,她便要做身后的贤臣,陪他共看民安物阜、天下承平。
此生此世,只消他在,她许是——再也不愿离开。
·
正是神思迷糊之时,蓦地听得屋外有细碎匆忙的脚步声,苏与约稍稍睁了眼,心中嘀咕许是送食的小黄门,遂向后挪了挪身子。
“吱嘎”一声房门大敞,她眸中一疼,蹙眉眯眼。屋外白雪锃亮,糊得人眼皮粘黏,是撬也撬不得。
只听得尖细的声音道:“皇上旨意,各位大人,可以回了。”
屋中闷了两个日夜的女官闻言顿时炸了锅,连忙起身,四处拍打了一番尘泥,争相向屋外挤去。
苏与约扶着木门缓缓起身,腿上如有细细密密的针刺,疼得教她咬紧了牙关。眼前一块块黑团斑驳了视界,甫一起身便颇有种气血升不上头脑的几欲昏厥之感。她靠在门边,歇息了好一阵,只听得一声音道:“苏大人,您可安好?”
苏与约闻言睁了睁眼,却见是一很是眼熟的小黄门,那小黄门也不待她答,连忙抖开臂上挽着的毛皮大衣,走到她身后,小心翼翼地替她披上。
未散尽的女官见此,念及苏与约虽年纪轻轻,也算是朝中女官之首,更是熙王近臣,遂心道应当,纷纷颔首不敢再看。
苏与约肩上一沉,只觉得暖意顿生,舒服多了。她张了张干裂的唇道:“多谢公公,不知公公是?”
那小黄门笑道:“咱家姓岳,是皇上身边的人。”
苏与约一愣,干巴巴地重复道:“……皇上?”
“是。”那姓岳的小黄门眯眼道,“前日晚上先帝驾崩了,诏令传位于四殿下,端王殿下因造反已押送大理寺待审。”
刹那间她脑中轰隆作响,心里又暖又涨,不待她能反应,却是蓦地眼眶一湿,落下泪来。
“大人?”那小黄门忧心道。
苏与约眼睛一眨,抬手一边抹一边笑道:“无事——无事——我只是替陛下高兴。”
“陛下”二字从她的唇齿间熨过,舒服得教她眯了眉眼,四肢百骸的血脉尽沸,浑身上下微微发麻。她再难止住嘴角的笑意,只觉得这二日的阴霾一扫而空,连屋外阴沉的天色、漫天的大雪在她眼中亦有了畅快的意味。
是了,陛下。
他终于是——她的陛下。
那小黄门见此宽心,躬身再道:“苏大人,皇上吩咐了,着小的带您去女官公舍安置。”
她登时面上一凝,却是问:“——这是为何?”按理,她当是该回苏府才是。
小黄门面生难色,支吾道:“昨日,相爷呈了信,请上——收相府。”
她大惊,急道:“那我爹爹呢!”
“苏大人莫慌,相爷安好,只是——已离了京城……”说着,那小黄门从袖中掏了一封信,双手呈来,“这是相爷留于您的。”
苏与约一把抽过,拆着信封的手抖得厉害,一展信纸,她一目十行。
只见信中言道,先帝既崩,遂不宜鸠占鹊巢,又念及她今后得有皇上关照,故不再忧心。只道俗事尽矣,愿余生作闲云野鹤,畅游大好山河,且教她——
不必挂心,不必寻。
读罢,她霎时间神绪大乱,寒风一吹,满面皆凉。
·
天独史记——元德二十八年冬腊月十六,高宗崩,帝即皇帝位。
乾熙元年正月初一,大赦,改元,群臣朝贺。
——这天下,终是那一人的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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