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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今三月,南地已是消雪回暖时候,帝京以北的玉露却还在历着倒春寒。
尤其每日那金乌一西落,总是冻得人牙齿打颤。别人身无病痛,倒是衣布可暖身,可于我这身子骨难堪的人而言,是真的难熬。
我有意唤底下人为我取个手炉来,但一看眼前众人个个神情严肃,又实在开不得口,只得默默抖着。
却说早些时候,家中妯娌来寻我与燕姨理论,言里言外,到底是怨我不作为。他们不信服是自然,便是我自己也觉得甚是荒谬。
翁见山不愿将我养废是真的,可不待见我也是真的,而燕姨,则更多是出于我阿娘和一些更隐晦的因由而对我好。翁见山姑且不提,我对燕姨却确确实实是感恩与尊重的。
因而,凡是燕姨有所言、有所要求,我皆会尽力为之。有些甚至她尚未言语,我便得早早得料到,好好揣摩,去为她解决后顾之忧。因而如今燕姨既然允了,那么其他人的言语,便无法再撼动我的决定。
何况,她们本也大都出身富贵,往日里端得甚高的气度一时也无法说抛就抛,如此“忍气吞声”,倒也便了我小小年纪,一旦有了权就“专言独断”。
毕竟事出至今不过三四日,最初的难以置信过去,我就很快为家人铺了后路。如此迅速的动作,任外人如何看,都是不假思索,不曾深思熟虑,以及格外武断的。
可事实上,他们并不晓得,这路我想了并非三四日,而是三四年。
这两条路,本皆是我为自己寻的。
阿娘去后的几年里,风言风语渐起。翁府的没落和那被幽闭数年最终寻了短见的绝色胡姬,都是众人茶余饭后的笑谈。
燕姨早先也曾耳闻但却不多留意,只是见我日渐阴沉寡言,才忧心如此下去,我会冷了心肺,继而想不开断送了性命,才命人去府里府外封了口舌。如此,乱世胡姬也好,她那不知根底的“野种”也罢,才都渐渐没在了那些接踵而起的新贵和皇城京畿传来的闲闻里。
可即便如此,我也依然厌了这冷得刺骨的地界。
我迟早要离开,寻仇报恩,那是我自己的事,这高门,不能困住我。我绝不会像阿娘和贺楼那般涂作困兽之争。
如此,为了离开这束人手脚的巍巍高阁,我便早早开始琢磨退路。
往东出海,那是给师出天禄的翁放之之备的;而点香伺佛,则是为了手无寸铁青衣素裙的女郎阿闻。
不想,天意弄人,这倒成了未雨绸缪,暂且缓了一家的不幸。
我语调温和,但言辞颇有不善,不是针对崔姩君,只是觉得没有再纠结的必要。
路已经摆在那里,倘若不能给出更妥善的方法,那就只能好好走下去。
很多事,多说无益。
燕姨揉着眉心,良久不言。最终,还是在翁六娘的一阵低咳中,抬起了脸,眼角微红。
她沉默着将眼前众人扫视一番,开了口。
“如此也好。沙禾,”她传了身边最妥帖的人,“去各房将少爷们唤来罢。”
沙禾便领命下去。
“夫人!”徐氏低喝,她依旧不能接受。即便翁言礼与她不亲,她也并不希望如此就失了依仗。
燕姨只摆摆手,漠然道:“你若有异议,自可请出去过自己安稳的日子。想来三弟泉下有知,也不会怨你无情。”
这话很有些重。
徐氏算是寡居,据说与三叔在一起前日子也是飘零未有着落。便是如今成了未亡人,膝下也尚有亡夫的嫡子儿媳,颇得翁见山敬重,日子过得极是顺遂。而一旦被逐出府,便是有银两傍身又如何,没了颜色的女人,前后借无所依,哪里还有什么好结果。
因此燕姨说要让她自请出府,便是极大的威胁了。
翁府尚不至于山穷水尽,一同进退,至少还有活路。
徐氏是聪明人,想明白了就自寻台阶,讪讪道:“夫人哪里话,这么多年妾身始终为三爷守着家业么,没有功劳,也有几分苦劳罢?如何就成了您口中那薄情寡义之人?”
说着又扯了帕子抹抹眼,继续诉她的衷肠:“何况我是无妨,左不过是不舍得二郎吃苦,且四……四姑娘年纪尚小,又是未入世的姑娘,当家本就不妥,我这做长辈的有所顾忌也不无道理。只如今您既然已表了态,我自也不好再多言,不过倘使您一味偏护,只怕是会惹人闲言,落了口舌。”
“闲言?哼,翁府的闲言碎语还少么!以往不见你忧愁,如今来操心作甚?再者,阿闻是前夫人所诞,独得老爷看重,便是在那遍出乌纱的天禄也可堪佼佼。既是女子有如何?本朝早有女子为官的先例,现下女公子更是多见。而年纪小又如何?如今那位列三公的薛大人拜官御史之时,也不过刚过十六。”
燕姨鲜少如此多言,徐氏听得愣怔,讷讷无言,末了燕姨再问:“如此说,徐氏,你可还有不服?”
陡然听燕姨将我与那名满京都的薛荻相提并论,我有些受宠若惊。
倒不是说我有多仰慕薛荻,主要这委实是个能人,便是先生那样唾弃功名的,也对此人颇为推崇。因此燕姨这也算变相拔高了我,燕姨向来是个委婉的人,难得如此直白,反倒使我那极厚的脸皮泛了红。
不过红脸的却不只我一个,那徐氏嘴唇抖了半天,最后也只顶着两团红云颤出个“无”字。
燕姨在平日里,对家里亲眷,都极好言语,少见去挑谁不是。可如今翁见山不在,翁府便是她一人坐镇,一言可定乾坤。
清楚现在说再多都是徒劳,徐氏只得暂时放弃挣扎。
我落坐在燕姨下首,摩挲着垂在腰侧的小像,守得一腔沉寂,兀自神游。
之后不知是何莺还是崔姩君又说了几句,我也未曾认真听。这些你来我往的人情交流也好,话里话外的含沙射影也罢,其实没有什么意义,我也很是不喜。
在书院上课时,其实我常与先生辩得起劲。但那也是因为所辩值得辩,而不是像现在这样,道理分明就在那里,众人也都心知肚明,却依旧还要虚与委蛇,互诉衷肠,倒尽苦水。
为什么呢?无非谁都想表明自己的大不易,受的大委屈,最后是全了大局的深明大义。
这戏没意思,我只耐心等着两位哥哥。
漫长的等待,心思回转间,忽觉这时月当真是快,刻这小像时心中的那股郁气和怆然还记忆犹新,它原本粗粝的外皮却已被我把玩得包上了圆润的浆。
时光催人老,我自然还小,却觉得心海已经枯了。
哥哥们终是到了。
我与他们算不得相熟,却也不至于不熟。
二哥翁言礼,三哥翁言恪,一个是我三叔的独子,一个是翁见山的独子;一个商界沉浮,一个笔墨谋生。虽性格迥异,倒也各有各的长处,皆有着世家的风骨,人前从未落了下乘。
翁家自我祖父起便子嗣单薄,作为这一辈唯二的两个男丁,他们对我与翁六两个妹妹都极为关照。少不更事时,我之所以能在京城胡混,除开翁见山睁只眼闭只眼外,也是亏得他俩得力的掩护和包庇。
说是二哥,其实是入了旁支族系的算法,在府里,二哥就是我们这一辈里最大的。因为三叔极宠二哥,外出回来亦常常给他带许多稀罕玩意儿,我和翁六虽也有份,但常常只是些女儿家的东西,比不得二哥的稀奇。因而小时我若受了翁见山的责罚,二哥便会拿他私藏的宝贝来哄我。加之他常跟在三叔身边天南海北地跑,见多了奇闻异事便回来说与我们几个小的听。因此,我幼时是喜爱这个见多识广的二哥的。
而我的庶兄翁言恪,不多言语但凡是翁见山对我发怒,他皆会为我抵挡一二,那本是向我招呼的鞭子没少朝他背上抽去。
这本都是难得的情分,奈何到底是世事难料,我渐渐与翁府远了,离他们便也是远了。
二哥先一步跨进来,步子虎虎生风,数月不见,二哥还是同年时见到的一般无二,一身玄色的劲装称得他极为利落。三哥随在其后,一身墨玉纹竹的锦衣更使他显得温润谦和。
翁家的人委实是个个好颜色,只我除外。
可如今他们好看的眉眼都染上了愁绪,三哥倒还罢了,他本就是个极稳妥、喜怒不显的人,而二哥翁言礼,那满脸的胡茬任谁看了都晓得他的肚子已结满了愁肠。
我自问是个喜欢好颜色的俗人,实在受不得他那粗糙的模样,略略瞧他一眼,便顺过去看他身侧依旧整齐得体的三哥。
却不想,他也正看着我。
那双浸透了墨的眼望向我,大约里头的雾色正浓,所以我瞧不出他半点情绪。
无喜无悲,只是漫不经心看似随波逐流。
快十年了,自翁氏北迁,我们就不曾好好说过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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