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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翁旧话》章二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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额头的滚烫与身上的黏湿一度使我在梦境与现实间来回挣扎,浑噩迷顿中,意识已然恍恍难辨今夕何夕。

仿佛还置身于那年隆冬,困守在那池寒湖。隔着迷蒙的黑雾,我又嗅到了那夺人命数的幽香。

它将我缠缴着,如隐匿的线,瞧不见,却是越挣扎就收捆地越紧。待你窒息濒死,便将你连同绝望一道拉扯着下坠沉没,再不见天日。

一切的感官都如此真实,那钻入心肺的冷和摆脱不了的窒息,全然就是让我颤栗不敢回首的往昔。

耳边还飘荡着呜呜咽咽的哭诉。

断断续续,宛如孤岗荒坟上在野风中明灭扑硕的鬼火,森冷又幽翳。它就裹夹在那噬魂的香气里,强硬地钻入我耳……

那怨曲凄凄切切,怨恨字字分明:

“……恰是昨日欢场,今夕断肠。本饮水一江,嗛呐来日同奔亡……怎堪那旁人阴鬼却笑煞,那江是三途江,亡是阿奴亡……”

“姑娘,醒醒,姑娘——”

在我意识即将消散之际,一道熟悉的呼喊将我猛地拉回。

艰难睁开眼,入目的光几乎要将我灼瞎。

不得已又闭了半刻,慢慢回想着前情,待刺痛消褪,我才将眼睁开。

守在我身旁的,正是蒲荷。

见我醒来,她舒展了她拧扭的眉,伸手将我额前覆着的湿巾取下,舒了口气:“姑娘您可算是醒了,再睡下去可就……”

我尚有些茫然,支起身摆手让她无需再说,扭头去看窗外的天色,却已是模糊见月了。

思绪紊乱,一切如梦如幻,我现在只想知道确切的时辰。

蒲荷明白我,边取了一旁的氅给我披上,边叹着气说已是申时三刻了。

申时三刻?我揉着眉心有些不解。

只记得今日晨时我先是去见了先生,而后遇见了卫渊,一路同行我又撇开他去见了石可推,彼时似乎正是午时刚过。

可再之后发生的事,却是混乱至极,只剩些琐碎的边角,就好似被撕毁的纸张胡乱拼凑在一起,不是缺斤少两就是前后不搭。

我知道我曾与石可推过了招,讨了药,甚至还过问了阙闫楼的事,答案也依稀记得。可几件事的前后却难以联系,几乎都是割裂的。

这感觉令我很有些不安,总觉得忽略了什么。但由于无从想起,又只能按捺作罢。

之所以会如此,大约是因为石可推又拿我试药了。

这在以前也不是没有。

他对翁见山积怨已久,可碍着燕姨和翁府的身份他又不能如何。但又不甘心就这么憋着,便只好承着半个教习的名头来收拾我。那段时间,说是为我治寒疾,却没少拿他那些古怪的药来折腾我。

当然,礼尚往来,我亦不曾让他好过。

如此这般,若这药只是让我不痛不痒地晕上一阵子,外带记忆有些不要紧的纰漏却已是好的了。

我摸摸怀中的药,想想此人可怜之处,姑且打算大方作罢。

可我显然是忘了,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尤其是石可推这样的。

所以待得栖迟一语道破时,我心中只余下一个念头:

最近南风刮得甚欢,想来在那门前丢个火折子,就足以把那惹人恨的寒舍烧个精光。

栖迟是托着一碗药进来的。

或是盛得过于满当了,便有些颤颤悠悠,唯恐洒出来。

一进来见着我醒,便咧开嘴直笑:“啊呀,石大夫送姑娘回来时只说会睡足十六个时辰,我本还不信呢,不想却是真的哩!”说着,还颇有些欣慰,应是觉着不管怎么着,能让我安稳睡上一觉就是甚好。

我却是心头一凉,盯着栖迟,缓了缓才开口:“十六个时辰?”

大约是睡太久的缘故,声音已然哑得不像话。

栖迟瞪圆眼:“呀!姑娘快些将药喝了润润喉罢,怎是哑得不像样子了!”如此便要将那碗尚且冒着热气,颜色漆黑气味苦郁的汤药往我手中递。

我皱眉挡开,可触了触喉咙,发现确实已有些硬肿,一碰便疼得厉害。

便一时散了追究此事的精力。

蒲荷见状轻轻叹气,拉开了栖迟,示意她先将药放下,又折身去倒了杯水递与我:“还是先喝些温水吧。”

我将要去接,栖迟却又在一旁阻止了:“噫,不可的,石大夫叮嘱过,说您醒来得先用药才能吃别的,别的有什么不好的影响。”

不过一会儿,那药的气味已然氲开,满屋子都是,光是闻着就苦得我心颤。

石可推的汤药,永远比别处的苦上三分,我实是不想碰。

“无碍,水罢了。”

我默默别开眼,掏出怀中的药,取出一颗放在嘴里后,也不理会栖迟的絮絮叨叨,接过蒲荷的。喝一口,果然是加了桂花蜜的,便心安地盘着药丸咽下去。

如此,嘴中回着清甜,嗓子也润和了些,便方才有余力去考虑其他的事。

我问栖迟:“前日里,究竟是怎么回事?”

栖迟依旧嘟着嘴,不太高兴地将药小心送到我面前,待我喝干净,方才回我:“前日里,石大夫是比这会儿再晚些时候将您带回来的。”

“您可不知道,那日我们久待您不归,心中焦急十分,只想着去寻夫人了,却就见石大夫将您背了回来。可是一见您竟是晕着,我和蒲荷都快被吓傻了。忙问石大夫缘由,他却只道无碍,说您只是睡着啦,虽说会睡得格外久,格外沉些,可却是对调理您的身子极有好处。

“我们本还犹疑,可接过您一看,却发现您虽昏迷不醒,面色却比白日里出去时要好些,到底石大夫是咱信得过的人呀,且他又开了后续的药方,叮嘱了事项,我与蒲荷便放了心。”

如此这般,这般如此,栖迟又叨叨了许久。

末了,才说:“不过,说来倒有一处奇怪。”言罢,便用一双滴溜溜的大眼觑我,想是希望我能给她些反应。

可惜,此时我口中正噙着蒲荷递给我的梅干,这酸甜生津的好物,恰能平复我口中四溢的苦涩和心里的隐隐想发作的暗火,哪里还能给她什么回应。

一个眼神过去,栖迟便不敢再卖关子了。

委屈地嘟了嘟嘴,也不敢抱怨,只得说:“我也是听前头院子的沙禾讲的,说卫家小爷带来的那些黑面煞把守甚严,从不给里外人面子。便是连来给伙堂修缮屋顶的李叔都不让进来,故就不晓得那石大夫是哪里来的本事,带着一个您,还能毫发无损无声无息地进来。”

闻言,我不置可否。

石可推再不济,真存心想避开那些其实数量并不多的卫兵倒也不难的。何况,想起那日早晨在院前遇见的那两个人,我大概也知道卫渊领来的兵大约也不是那么单纯的。

不过我亦有自己的不解。

以往拿我试药,石可推总是心中有数,不会太过。作用再强也最多几个时辰而已,哪里会像此次这般,竟是耽搁了日余的光景。

在如今这样紧要又微妙的关头,能为翁府奔走的只有我,时间是一刻也耗费不得,他却如此拖延,究竟是无心还是有意?若是蓄意为之,又是为的什么?

这些事,当真乱得令人烦闷。

我自是想亲自去问他,可我这番醒来的时辰已是尴尬,出府怕是不易。

且尚不一定还能寻见他,就是寻见了,以他的能力,若真想做什么,这一天一夜过去,也已是尘埃落定。便找到他,得不出我想要的答案也是徒劳。

这番想来,我如何不沮丧,只觉前所未有的无力。

可一切不过将将开始,我怎么也不敢放纵自己这样颓丧的心境。

现下危极已至,家人性命堪舆,往日尚可相信之人如今已是行为诡谲,敌友难辨。我只得步步谨慎,如履薄冰。

我问蒲荷:“我睡着的时日里可有人来过?可有外头什么消息?”

蒲荷摇摇头:“只夫人来过几次,消息却是半点也无。”

“燕姨来过?”

“是,前夜里得了消息便急急来过,守了您一夜,昨日晨间倒是回去休息了半日,不过半午便又来了。虽没再守夜,但今晨月牙还未全消,她就又领了身边会些岐黄之术的沙梧过来,诊过说无大碍,才又回的。”

“…可说了什么?”

“昨日里夫人看了石大夫开得药方,不大赞同,只说您年纪尚小,有些药材过补食多反是不好,便改了几味药的计量,吩咐栖迟顾好煎药的火候,另外走前还叮嘱府中他人在您痊愈前不得叨扰。看情形大约晚间还会再来一趟。”蒲荷心细,我回来后燕姨做出的点滴她都看在眼中记在心里,俨然是我的第二双眼,我很放心。

燕姨忧心我,百般看顾令我感激。

可是……“燕姨改了药方?”

这在以往是不可能的,燕姨虽对石可推的心意视而不见,可毕竟师出同门,燕姨是信他的。凡是他往府中递的药,燕姨从无多话。

如今改之,想来不过一种因由。燕姨已信不得他,或许说,我们是一样的人,这样情境下,一步错便易步步错,我们是谁也不信的。

人心难测,于公于私我都错不得,而对人,更是轻易信不得。

可我依旧难抑在心中轻叹,无限惋惜。

倒不是叹人心凉薄,只是叹这世道颠乱,忠善纯良的,往往过不好这一生。

我打算清查石可推,这在以前是没有的。

这一两年的时间,我专注于贺楼氏的过去,尽量避开翁府和燕姨,即便明知不可能,却依旧希望泾渭分明。最终不论是个怎样的结局,也不与翁府相干。

可他们那一辈的事,我总是难以辨清。

也想过弄懂,只是谁谁都是半遮半掩,令我如雾里看花,难分真假。

之前是觉得好奇之心害人,且也与我不大有干。可如今他们未厘清的纠葛缠缚也找上了我,我再做不成局外人,那一探究竟就变得很有必要了。

如此想着,我便定下了下一步。

想起燕姨,我心中和暖,只吩咐栖迟:“阿迟,你现往前院一趟,告诉夫人万事皆安,请她再莫忧心也不必过来了。”稍顿,又说,“请她好好休息,明早我便去请安。”

栖迟便领命下去。

那药下肚后,回味却不那么苦。许是改过方子的缘故,特地多放了甘草,加之先前喝下的糖水,反倒是盘绕出几丝清冽的甘甜。这很大程度上驱扫了我心中原本环亘不去的一腔积郁。

原来我还是不免坠于口腹之欲的啊,我轻叹。

可惜病灶的症结不除,再好的灵丹妙药也不过去皮表之陋。

若耽于这浮表的安逸,怕只到斩颅剜心之时,才恍觉那美人皮下烂作泥的腐肉柴骨。

好在我一向有些自虐倾向,越是不安,便越有些跃跃欲试的冲动。

世事都是如此,越是奇诡,越是有机可寻。

今日既已做不了什么,我所幸便要好好歇上一歇,再想些轻松的事,也好舒缓一些身体上的不适。

可也是这时才忽然发现,十几年来,便是细细思索也寻不见什么真正让我轻松的事。

真是可悲。

忽想得不知尔尔如何,便问蒲荷:“两日不曾见,尔尔可还乖?”

蒲荷正在给我换手炉,闻言便无奈一笑:“它有吃有玩,哪里会有您这多烦忧,好得不知哪里去了,您还是多关心自己吧。再不管不顾下去,真是……”

蒲荷不曾把话说完,我却明白她的意思。

她舍不得我苦苦挣扎,可是我哪里有办法,倘是我一人,我大可不管不顾。可燕姨就这么把一切丢给了我,我就不能再随心所欲。

人也好,物也罢,是我的,便都要一一护好。

次日清晨,我如言早早得便去见了燕姨。

她竟是比我还早。我到时,她已在用早食,不过一碗清粥,三碟小菜。

见了我,她有些惊讶,却也未说什么。只吩咐下头的人又备了一副碗筷,唤我一同用。我本已食过两块小点,却也不想拂了燕姨的好意。

燕姨又自己的规矩,用食时是决不可言语的。故一道食下来,只偶尔闻得轻微的瓷勺碰击碗碟的声响。

用完早食,燕姨漱口净手,点了香。

倏忽间,伽罗的气味便弥漫了整个屋子。

我呷了口茶,待燕姨坐下方才说:“我已大好,燕姨莫再忧心。”

她还是轻轻蹙眉,回我:“虽无大碍,也和该好好休息。想我不忧心,你也该上心才是。”言罢,她轻轻将手覆于我肩,温凉的体温透过轻薄的春衫传递到我的肌肤,带来些颤栗。

燕姨说,“到底,只有身体是自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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