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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翁旧话》章二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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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石可推对峙久了,我开始有些吃力。

在燕姨手下讨活的那几年并不好过。

她是个不苟言笑的长辈,其他几位师父已是如此,他们要求颇高,且急于求成。最初时,我实在难以忍受诸般疯狂又变态的课业,便会向燕姨请求稍休半刻,她从不拒绝,只要我开口,便会允我半日休息。

而一月以后,紧随而来课考的不通过便会使我陷入责罚和加倍的磨练中。那段日子,幽闭、饥寒、病痛与心中排泄不出的郁起几乎要我了半条命。

之后时常梦回,伴着埋香湖要命的秘香,几乎每次都以为会就此僵死在灭顶的绝望里,不见天日。

再之后,身体外间的伤痛慢慢不见,而我亦不敢再有半点不敢松懈。

燕姨自是疼我的,她只是没有料到二月里埋香湖的湖底会寒成那样,而我又是那样不经冻。

哪怕后来我从石可推这里搜刮来的再好的灵丹妙药,也难根治那几年惨败了的根骨。所以当初费劲心思学来的几手把式,在没有深厚内力的维系下,都成了空架子。

后来师从先生,更是难有挥刀舞剑的时候,心境平和下来,我也学会了忍耐和掩藏戾气,不复过往的阴郁暴躁。

因此在与人动武一事上,我自始至终是个半吊子,耐力与气力都极有限。

可就算如此,应付一下石可推倒好勉强可以。

虽说他原有一身难得的武艺,可也早被他自己蹉跎在了这半爿大的药庐里。

我是被埋香湖的极寒索了半条小命,而石可推则是被阿芙蓉的诱惑缴了半身精魂。

两人半斤八两,都提不起气力再斗,却又偏偏谁也不肯先屈服。

我勉力牵制着石可推,心中惊疑四起。

思着往日古怪的种种,千万疑丝被我勾拽出,再有意地连缀上。

最后,便得出一个大不韪的可能。

这个可能,绕是我,也为之吸了口凉气。

奈何眼下实在不是验明我猜测的时机,不知卫渊到底回去没有,若他真寻了办法进来,我就必须要在那之前问出阙闫楼和月十三的下落。

至于别的……

我微微凝神,事后再问也不迟。

思及此,我轻轻叹口气,语气和缓地安抚着石可推:“便是此簪不妥,石叔言与愚侄,收起便是。何须如此?”

手下却气力不减,恐他继续发嗔,“怒伤肝脾,可是不好。”

他犹自歇斯底里,扭头看我,本是秀雅的面容扭曲,俨然是恨极了的模样:“她给你的?!是不是?是不是?!这么多年……这么多年!她还留着他的东西!她还是忘不了他!还是忘不了!她…她居然,还要去寻他!”

石可推已是乱了心绪,像是难以置信地不住摆头,到了后头,愤怒的喊叫都变成了悲厉委屈的喃喃。

他被我束着手,一头本是柔顺的白发随着他痴狂的举动变得杂乱,埋了他一脸。

我听他带着哽咽反复地低啸,无助地乞问:

“怎么能呢……怎么能?”

“为何这般对我?为何……”

燕姨、老巫、石可推,外加我另外三位只有数月师徒之缘的师父皆是北域戊引山禹门之后。

禹门隐秘,鲜为世人知。坊间传言其为春秋墨家巨子仙隐后所创,只收天下无家可归之人,授其诸般学艺后在派出以济世。

可这样的门派,却从未被外世的人寻得。百年来,许多试图出关去寻戊引山和禹门的人皆是无果而归。

便是去问号称知天下事的归宗阁,也只能得个:“禹门,磐河以西七十里,鞑苏尹台以南七十里,戊引山腹。山中百魈,入不可出。”的答案。

我从老巫那儿知道的要多些,禹门离磐河甚远,也离鞑苏尹台甚远。如果说,还有汉人活动的鞑苏尹台还能在春天看到飘飞的柳絮的话,禹门在的地方已是绵延无际的雪地,不见生机。它深入昆仑,几乎到了乌里雅台的腹地。

那里,只有雪陀罗在终年开放。

戊引山是昆仑的小峰,只有汉人才如此唤它。神域的人都唤它“呼兰飒可”,即“神绝迹的地方”。

戊引山上没有山魈,那是只有中原传说才有的东西。它只有万千错综密布的“活阵”和漫天的冰雪,活阵每五年一改,非禹门中人引之而不可入。

禹门绝世,但每五十年将出七子以救世。

七子既出而不可再返回门中,其后,他们做什么如何做都不再受禹门所限。

石可推是老巫这一代禹门弟子中最小的师弟,据老巫说却是个惊才绝艳的人物,一身医术与剑术在同门之中皆堪独秀。

这样的人物,本可坐守师门,不问外世,潜心教导新一代的弟子,做个洒脱的师者。可偏偏他执意要做入世的“七子”,此生注定在俗世漂泊,无枝可依。

我不解,既是有救世的本事,又不再受师门管束,大可潇洒一世,如何就注定孤苦?

老巫打着酒嗝,头摇得极溜,“小十哪里都好,就是没有救世的心呐。他那颗心,早就被他丢给不该给的人咯,怎奈他偏是勘不破啊勘不破。”

他心有佳人,唯爱可依。

奈何佳人高悬云端,早有属意的明月,怨恨痴嗔都同他无干。

最后,我还是从他口中得到了答案。

我将石可推拉至他的雪陀罗海,让他怀抱着他此生的执念。

白色的花摇曳在数丈深的玄冰上,随风送出的是化不开的冰雪的气息,闭眼就是昆仑绵延的雪峰,耳畔隐约就是冰原上回荡不休的风雪怒吼。

就是在这诡异的极寒里,我忍着哆嗦和小腹的疼痛,毫无愧疚地哄骗石可推:“石叔,燕姨早不带它了,她已忘了他,如今不过是将它还回去,断个干净。”

也不知石可推可听进去,他面容是悲戚后的迷茫。

也不顾依旧束着的手,只不眨眼地前身在异乡却依旧开得清丽的圣花。

他不肯作答,我唯有惋惜,解去他腕间那根已有些陈旧的白绦。

将要走,却听到他沙哑的呢喃,好作雪土被掺进泥沙,雪陀罗消逝在中原的春和日丽间。

“他死了。”

“晚晚刚生下,他就死了。”

心狠狠一颤,我蓦然回头看他。却见他已缓缓卧倒,一身白袍,一头白发,全散在雪陀罗的花叶间。

他阖着眼,若不是袍间一线红丝,我几乎找不到他。

他卧在花海间,纤白的眼睫颤也不颤,丝毫不见冷的模样。

也是,大约这样的温度和气息才能让他做回到戊引山的梦。

可是……

我将要尝试着回答,忽听他喃喃:“不,她忘不掉的,我早晓得的。”那悲伤的语气几乎要拉人一同沉溺,好在他似乎是恢复了神智,只说:“月十三死在了金都,阙闫楼绝迹在京师,你找去哪处都没用。”

我说不上是失望还是松了口气,找或不找,还需再做计较。我却还有其他想问,可他并不给我开口机会:“什么都毋需再问,谁也救不了你们。当初他们执意要蹚翁氏的浑水我便说过,生死由天,我再不管。”

“毕竟是你同门……”还有心上人。

“谁稀罕!快滚吧死丫头!还有记得死前把钱还了!不然老子就去扒你家的坟!”

我轻轻挑眉,钱是没有的,这石可推也是活该的。

难怪燕姨最终跟了翁见山也不要他,毕竟不蠢不瞎。

我转身欲走,却忽感一物夹风袭向我。

反手一接,拿到眼前一看,却是一洁白的石瓶,上书“卅一”。我满不在乎,拔盖一嗅,却不是往常熟悉的清甜气味,反是满满的苦气。

我皱眉齐道:“你总不会给我下毒?”

他躺在那吼:“谁他娘耐烦给你个死丫头片子下毒!老子是看你再不换药就得死在你那倒霉爹前了!少不领情罢!”

我还是不豫:“太苦,不能制成甜的么。”

“干他娘!拌蜂蜜的□□要不要!”末了,还要补一句,“总共三万一千八百一十二两!黄金!休想赖!”

我不乐意了:“你居然还加利息?!一瓶千金也不过三万一千两,何况我还还过那么一二百两,怎的不减反增?”

言罢,那头默了一瞬,我以为若不是他前时实在被伤了心,耗了心力,定会跳起来与我掰扯,可他现今只想好好地躺着,醉生梦死:“三年就还了一百八十八两也好拿出来说,脸还要你不要。这瓶是新药,还加了阿芙蓉,那可是好东西,算你两千两已经很恩慈了。”

阿芙蓉……我忽然觉得手中的药灼人得很。

他似乎感觉到我的迟疑,难得不再呛我,幽幽的解释:“我知道你怕什么,一日一粒,对镇痛驱寒都有奇效,离成瘾还远得很。这比那五石散好到不知哪去,别人可还求不来,你要惜福。”

左右思量,我还是希望换回原来的药,虽说成效愈渐减小,可总没有上瘾的危险。

可不待我开口,一阵熟悉的冷梅香便钻入我鼻中。

卫渊,居然真的破了禹门的杀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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