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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见着是时候了,容不得我再左右耽搁。
在婉拒了先生邀我共进午食的好意后,想了想,我还是给膳房的阿蝉留了张小笺。照常是嘱托他往后替我多照看着先生一些。便是来时寻不着或唤不醒他,也烦请留些不易坏的糕点与他果腹。
末了,我又另在最后署上“之之”二字。
阿蝉自小在书院长大,家里双亲都在膳房担值,待他能蹦跶了,便帮着给各院有需要的先生送中晚间的吃食。
闲时听葛维济八卦,知道阿蝉一家似乎还是净月的远亲,虽说稀奇,倒也就能解释为何阿蝉年幼顽皮,时常在各家先生的斋阁里胡窜捣乱,却也从不曾听闻被哪家先生真正训斥过。便是哪天想听课了也可自搬了小椅去听便是,倒真算的是无人管的小霸王。
当然在我来前,先生的需云轩阿蝉是进也不进的。
一是无甚好玩有趣的景致,二是无甚好玩有趣的人。就独有先生一个还总是长醉不醒,很是无趣。而先生也少有自行去膳房的时候,因而三四日吃不上饭是常有的事。
出于对先生平日生活的顾念,我自是不能再放任他如此。
七八岁的孩子总是很好哄骗,但凭阿蝉如何顽皮,终究还是孩子,那就敌不过栖迟独步江陵的手艺。
糖豆不够,那便加几把滚霜圆子,若还哄不住,大不了再添上几只鲍螺酥,便是没差了。
那用翻炒过砂糖的清油炸出的鲍螺酥,外皮酥脆金黄,内里松软绵香,拿在手上再多淋上几层栖迟秘制的桂花蜜,晶莹诱人得紧。
一口下去,便是再冷硬的心肠也须得化做浓滑的奶浆了。
不过一壶花蜜,几包鲍螺酥,外加我闲时刻得的一些小物,便可换来阿蝉的亲近和我不在时对先生额外的看顾,实是件幸事。
寻处放好了小笺,回身看时却见卫渊也在和先生道别。
他慢条斯理地一粒一粒将棋收入竹篓,清绝的脸上不见一丝功亏一篑的懊丧。
见我回来,便向我微微颔首,却不待我回应,又转过脸去给先生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礼:“先生棋艺高绝,清宴自叹弗如。只今日尚有要事在身,不便再多叨扰,唯盼日后空时能得先生好生教诲。”
先生闻言,只摇头轻笑,一派自得地拒绝:“净月之棋艺并不在我之下,不过他求赢,我求隐,你既能做得他的门生,我就教不了你想要的。”
我方暗叹先生回得极妙,就该好好铩铩这厮的傲气,却已听卫渊不紧不慢地回击。
他似乎也不恼,只是不经意地透出讽意:“那先生竟是教得翁放之么?”他微侧过脸,清寒的目光随之流转,错也不错地将我看着,殷红的花尖儿一勾,满是不屑,“恕清宴直言,这玉露城里,您最教不得的,怕就是她了。”
我:“……”
卫渊就是不愿让我好过,我早晓得。
可我已无精力再同他计较了,只想着随他吧,教不教得,都是我与先生的事,他哪里管得。
然我不计较却不意味着先生也不计较。
吾师潭渂,最是护短。
只闻他轻轻一哼,形容轻慢,言语间全是不屑:“小儿莫要笑煞我也,放眼这玉露,全不过庸人耳,何以能同我徒并论?”
这话当真是狂极了,骂卫渊便罢,却是把他家恩师净月也一同归进了“庸人”之流,如此卫渊哪里还受得?
果不其然,眼见着卫渊俏生生的脸立刻就黑了,我亦觉不妥。
这话听来虽是解气受用,却万不能就此厚脸应承,最好是较好就收,否则真将卫渊得罪惨了,我往后的事也不好办。
思及此,我便伸手将正阴着脸准备回击的卫渊轻轻一碰,面上摆出最亲和的微笑:“家师平日里肆意惯了,不知卫郎的尊贵,言语上若有得罪之处,还请卫郎看在尊师的面上多多海涵,莫要同他计较。”言罢,再施之一礼。
如此他再大的不乐意,想来也只能自己憋着了。
果然,我手方一离了他胳膊肘,他便急急一缩,眉也蹙得生紧。
不过伸手不打笑脸人,大约是看我笑得动人,卫渊果真就不再说什么,只不自然地咳了两声,低声悄语:“……罢了,我哪里就是要同先生置气,只不过辩一辩罢了。还有,”他拧着眉看我,“别这么笑,丑极了。”
我一边死死按捺住动手的冲动,一边居然还能对他点点头:“好的。”
想想这世间比我脾气好的人真是再没有了。
卫渊见我恢复一脸生无可恋的死人脸,也觉得没了兴致。只拱手向先生作别:“此番拜访先生,清宴受教良多,有顶撞处还请先生见谅。清宴改日再来拜访。”
言罢也不等先生开口,便施施然起身,慢条斯理不慌不忙地理好衣裾襟袖。
直至从头至尾不见一丝褶皱,连束腰的帛缎都极称展地直垂在下衣前,一个卷也不打,他才收手。
我便是看着都觉得心累。
不见动作的少年站得笔直,身形修颀越秀,一双含着冷烟的眼一错不错地将我看着。
俨然是个端方好看的檀郎。
因为凑得近,他幽幽的冷梅香就散在我周围,很是浅淡,却挥之不去。
我不喜如此,便退几步转身去替先生将窗合上。
瞧见外头成荫的柳,想想又转头对先生说:
“先生,年时您嘱学生酿藏的七发酒就窖在一页庐西南角的第七株柳下,待春分过后,便可去取了来饮了。”先生应了一声。
我轻轻笑,带了些不怀好意:“不过只酿了一坛,您若贪杯可就再没有了。”
先生想想又才说好。
走回去,卫渊却还立在榻前,好巧不巧正隔在我与先生之间。
他看着我,我便任他去看,也自去欣赏他那双形状昳丽的眼。看着看着,就错了神,反是去考究那映在他眼中的那个人像。
然而怎么看,都无法令我欢喜。
这便很令我郁卒,毕竟自己的形容不招自己喜欢实不是件什么好事。
可我琢磨着,这定然是因为卫渊此人就不讨我欢喜的缘故,所以连带着映在他眼中的我也不使自己欢喜了。
如此开解一番,我觉得畅快许多,可也不由惋惜。
这就好比一件极讲究的沄山藏荷瓷成日搁在我眼前,就算不是赏心悦目的佳事,本也不至于招我眼嫌。可忽有一日却发现,这表面光鲜的好物里头盛的不是什么琼浆甘露,而是满满一盈的鸩酒。
如此这般,谁又还欢喜得起来?只怕是厌恨得巴不得一眼也不见才好。
轻叹口气,将他拨朝一旁,说:“卫郎让让可好,你挡着我了。”
卫渊:“……”
卫渊有些僵硬,但还是有风度地让到一旁,冷眼旁观。
我对他视而不见,自顾自地前行了两步,后屈身蹲在先生面前,微微仰头去看他,他便也垂眼不解地看我。
我有些遗憾:“先生,家中有训,不拜外姓。放之只好这样同你讲最后的话。”
他温雅的面容逆着光,我看不清。
但我记得。
先生点点头,不以为意:“你只管说。”
我便笑着,边回忆着先生的模样,边低叹:“弟子此生注定为前人因果所累,诸多的身不由己,想必难得善终。”先生动了动,大约是想安慰我一番,可终是不曾开口。
哪怕先生的辩才无人可及,可并不意味着他晓得如何去宽慰一颗哀凉又卑微的心。
他欲言又止,我却不忍看他有半点儿窘迫。
虽说这红尘滚滚,万丈情仇,我却不愿有丁点儿的埃土沾染他身;先生说的对,世事污浊,人间颓恶,所以他只需自顾自地风流。
我想,若有来世,我也要努力做个这般的他。
如此想,却不能如此说,我知道卫渊还在看着。
收起心里些微的涩然,我侧了侧身,挡住卫渊一些视线,将手轻搭在先生屈盘其的膝头上。
正是先生的广袖所落之处。
我望着先生,轻声喟叹:
“先生,倘有一日,放之命丧黄泉,您只做是学生咎由自取,万莫要介怀。”我眨眨眼,浅笑着将手中的东西滑入先生的袖囊里,语调却无半点儿起伏,“先生也说生死随天,放之无话可说,只盼先生在每年佛诞之际,记得为放之放一盏水莲灯,便在若水畔罢。”
想了想,我又兀自笑弯了眼,倒带了撒娇的意思,轻轻一拍先生的膝头,说:“啊,还有,倘若先生念我,便再洒两盏壑泉先生的醉春风罢。”
言罢,我静静地等候着先生的回应。
待得先生的指尖,微微一动,又点了头。
我便知道成了。
先生咳了几声,将手虚握成拳送到唇边。
我知道,如此姿势,浅置在袖口的东西便能滑落到安全的地方。我弯眼直笑。
先生轻飘飘瞪了我一眼,语气平淡:“如何说得这般可怜,死生不过两岸罢了。”又洋洋洒洒一拂袖,“也罢,到底师徒一场,替你祭扫也是应当。不过,你竟只讨那灯与酒么?这可不是你呀放之。”
言罢便打趣地看我。
我依旧弯着眼:“就这些,先生。”
先生两手交抱在胸前,挑眼觑我,那轻散模样,哪里像个先生:“那你平日里爱得不得了的胭脂鱼便不要了么?”
我哼笑着拒绝:“鱼便不了,一来届时学生大约是在佛祖前忏悔苦修,可碰不得这个;二来……”
我直起身,抬袖掩唇退了几步,暗自笑垂了眼:“这胭脂鱼,也只有家中丫头手里的不腥膻,换做先生,放之怕是受不住。”
先生闻言,作势生气,但瞪我一阵也不见我这逆徒悔改,也就罢了。
只笑着摇头说:“放之啊放之,你真是……”
是什么呢?先生再没说。
此时有光偏将过来,我在这最后的道别里看清了先生的脸。
他刚过三十,面容依旧温润年轻,两鬓却已染了微霜,那眼尾如他的人一般带着狂意地微微上扫,转眼看人时流转着不讲道理的风华,玄远冷隽,高蹈独立。可先生又惯于散发,那青丝垂泄间便掩去了那抹清峻凌厉,独留淳雅适意。
他是如此的人,醒时垂钓仙池,眼看浮生若缓缓绕竹的风;醉里踏月放歌,乘月而去是满是欲上九天的狷狂。
衣衫猎猎里,君子狂狷,肆意颖达,是我此生最羡慕的模样。
我弯着眼,心里想如此的人,世间怕是再无可寻。
几番波折,我无非是难过师徒缘浅,又怕再见已是来生。
如今好好做了别,待得来日他去坟前送我,也就无需再伤悲。
诶,这世道,真是吃人。
又是多久以后的残阳里,我记得时逢西风啸啸穿野好比鹤唳。
在最后的时刻。
是我将那早已酿就的七发酒倒满一杯,恭敬地奉给先生,一如如今。我看他一口一口艰难地将之饮尽,也终于说出了我今日含糊不言的话。
我对他说:“先生,时至如今,放之只有一事悔恨难极。”
可他颤着手紧捂住口,有透明的酒液混着鲜红的血从苍白的指缝溢出。不能回我。
他答不得,我也不介意,只自顾自地低叹:“先生,放之此生只悔晚君生,入君门,做君席下贡生,不得比肩。”
话音未落,先生的手却已轻垂而下。
我愣怔着,许久方才一笑,直至笑弯了眼。
抱着冰冷的他,我缓缓叹了口气,先生终究没有听我把话说完。
最后,我抽出腰间的燠岁剑,将泛着寒光的剑锋轻轻送入他的胸膛。
我弯着眼,剜着心,轻声说:“先生,放之无他求,只盼来生做一个你。”
无所求地活,无所憾地死。
可是,西风撩尘里,涓涓血色中,我却独独听到了先生孤远的太息,他说:
“放之,死亦何欢,生亦何苦,此生如此,何求来生矣?”
放之,我的徒,死去是何其地令人欢乐,苟活又是何其使人哀苦啊;此生已是这般了,又何必再求来世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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