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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翁旧话》章十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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刚立春,无竹林里一片的碧玉苍翠,我未耽搁过久,只兜兜绕绕两刻钟,随便拾掇了些东西就出了林子。

外间光线比无竹林里敞亮许多,习惯了斑驳光晕的眼一时受不了,被刺激些出水雾,看着不远处的稀稀落落几个人,都犯了重影,昏晃地厉害。

其中一人见了我,尤为亢奋,只招呼着就撒丫子朝我这处奔来。

诶,葛兄啊葛兄。

葛维济一溜儿小跑到我身边,围着瞅瞅又嗅嗅。我只当他又犯了毛病,一把把他扒拉开,让他正常些。

他还不开口,就抱着手,继续一脸高深莫测地将我几番打量,本是清俊的一张脸好不猥琐。

我无话好讲,很有耐性地站在那里随他看,看完记得办事就好。

“放之小弟,你有两不好。”他好不作腔作势,我看他犹如看戏。

他见我毫无搭理他的意思,也不恼,摇头晃脑,自娱自乐:“一呀,这天要下雨,你却不告知为兄,害兄未备足雨具,不能大赚一把;二呀,你先前对爷盛情的邀约视而不见,之后却同卫渊那厮独处甚久,混得一身闷骚的梅花气,好没良心。”说完还造作地撇着嘴,擤擤鼻子,故作嫌弃把头扭朝一边,死不看我。

此人真是没毛病。

我踢踢他脚尖,他还扭。我踹他一脚,示意他差不多就得了,留意四周后低声言道:“雁过终究留声,君需谨慎。弟不得出,深宅静候佳音。”

葛维济终于正了颜色,面无表情地看着我身后的无竹林半天不言语。良久,才把目光移回我身上,脸上全是漠然阴寒:“怎么,卫渊知道了?”

我略一沉吟,“不完全。不过,”我看着他,觉得两人真是如出一辙的黑心黑肝,“胡叔谅昨夜死了。卫渊起疑,来寻我麻烦。”

葛维济闻言,先是一愣,却只一瞬就眯眼勾唇,“死了么……也好,先时动那胡三,本就是作这般打算。他时运不济,命薄如纸,死了倒也省事。不过那卫六,的确是个麻烦。”

我不接话,抬头看着天色:“狂风将至,弟力薄,望君护好家私。”

他眯眼笑得好不开心:“那是自然。”

我自不担心葛维济,他和他后头的惯会韬光养晦,为己谋利。好比做些情理中的事,他也要讨了我最后一个蜜麻酥才心满意足地离开。

我却不行。

远的暂且不说,近处我就不大应付得了对我尤其有想法的秃发及。

考核结束,他非常不满我交上去的四颗蛋,欲罚我这般这般又那般那般。

我觉得他无理取闹,只问:“教习先前说,猎物下山即可过,然否?”

秃发及义正辞严:“然。”

“斑鸠虽小,算物否?”

秃发及理所当然:“算!”

“小时斑鸠,算物否?”

秃发及满不耐烦:“自然也算!”

“这便是了,”我便把他丢还给我的四颗蛋一颗一颗,十分小意地交到他手上,拢着手,一脸慈祥道,“教习心慈,回去好生坐敷,定有得见斑鸠儿出世的一天,大善哉。”

秃发及:“……”

后来如何,我溜得及时便不知晓了,只听说卫渊最后出的半碧岭,自是满载而归,得了最佳,获了重奖。而行为诡谲的葛维济,竟破天荒地猎了只中山狼……

至于我……不提也罢。

等那张课绩单千回百转,终送至我手上时,我看着秃发及画的那四只秃头掉毛的斑鸠,已经半点想笑的心思也没有了。

那日课后,我回需云轩收拾东西,依旧没有见到潭渂。想着我亦未在无竹林见到他,便不免有些担忧。但时辰已晚,我不可再作耽搁,便只提笔在他桌前留了几字,便算是向他请了三日的休沐之假。

再之后,我又去了他屋后的一页庐。估摸着时日,挑了几卷孤本,这才关上需云轩的门,路过无尘,最后踏出天禄书院的门槛。

那一路的所见,同以往一般,无甚稀奇。

然,便是无数光景以后,早些的回忆已经被时事蹉跎得不成样子,我仍记得那天走过的一路。

自掩上需云轩的门转身向外,至书院门外最后一阶,共九百九十九步零十八阶。

前三百三十三步零九阶,群英争艳,明媚春光;中三百三十三步,轩宇楼阁,浩气云天;后三百三十三步零九阶,廊庭香径,晦暗深深。

如此,一步一步地,就作别了我此生最为通达恣意的两载春秋。

不做停留地回到翁府,上上下下的人已在做明天的准备。

我亦不能闲着,回到迷津渡,让蒲荷与栖迟上上下下做了好些打算,只说明日翁见山回来,不能让他寻着不是。

燕姨有惊人的行动力,不过一昼夜,死气沉沉的翁府竟也透出些欣欣向荣的喜人景象。

便是一向萧索的菩陀斋都里外打理地明净整洁。

其实我多少明白,燕姨对翁见山即将带回的消息定是忐忑的,只有如此兴师动众,才能给自己的镇静加持。

我同样尽可能地回避内心深处隐隐做祟的不安,看着满府浮于表面的繁华,不去想所谓回光返照后的危在旦夕。

万事具备,只候归人。

然而,这一次,便是算无遗策的于归燕,终于也失了打算。

扶光八年,三月初六,丙申年,甲亥月,庚子日。

有道是个宜嫁娶,宜订盟,宜纳彩,宜祭祀,宜祈福,宜移徙……总之诸事皆宜的,难得的黄道吉日。

大清早的,隔着几条街,都能感受到墙篱外锣鼓喧天的喜庆。那些个嫁娶新业的声响,好不鼓动心里积极欢愉的情愫。

翁家这一家子,虽说人丁不旺,上上下下,东房西房的不过那么十来个。个个精神矍铄地杵在门里间,倒也景气和乐,只候着他们将归的家主。

我同翁六娘站在燕姨身后。我瞅着一旁那穿一身白昙锦,笑得合不拢嘴,简直就是朵开烂了的柿花的傻姑娘,轻轻唤了声:“六妹……”

她便激动地将一张贴花抹脂的脸朝我跟前凑:“嗯嗯嗯?怎地怎地,阿闻阿闻,我可美?”

我伸出一根指头,把她烫呼呼的粉面戳朝前,平静地说:“你和你娘撞衫了。”

“……”

看着她那张瞬间垮下来的俏脸,我暗自摇头好笑,傻丫头,老巫是燕姨的师兄,送缎子自是先紧着师妹么。

彼时我逗她逗得开心,事后忆起,却悔不可及。

这样呆傻的姑娘啊,还不晓世间罹难,尚不明人心丑恶,便让她多笑些时候又如何呢?

式微式微,胡不来归?

那一天,我们从艳阳高照,万里无云,等到日薄西山,红霞满地。

是那样难见的好时日,为仆的,没等到他们的主子;为子的,没等到他们的阿翁;而为妻为友为同盟的,亦没等到她的夫君知己和盟友。

倒是我的小妹,终是等到了她心心念念的檀郎。

她的檀郎,一身御赐的衮服,轩轩骑着胡地进献的踏焰青骢,容颜如雪,仿佛不出世的仙家玉郎。

她的檀郎,身后浩浩汤汤,一众黑衣紫甲铜花鞘的冷面杀将。

她的檀郎,不束冠,不执剑,不坠玄玉,不佩鱼符,只不期然自袖管抽出一卷黄绢,十里长街,声鼓俱歇,来往的活物,都要朝他膝头点地。

我的阿妹,定不能明白,她寤寐思服的良人,如何一夕之间就做了索命的勾魂。

我跪在燕娘之后,卫渊一字一句,皆如寒刃:

“应天顺时,受兹明命*。

前有折呈,伐江陵翁氏诸罪于上。朕怀先帝良臣非翁莫属,不以疑之。

然,今汝门一众,明退陪城而暗藏反心。虽言‘用法不及权贵’*,然今暗结私党,逆谋之图确有其实,不为朕容。

翁醒*之罪,论典当诛,然朕以仁治,念君臣旧宜,暂押与京下定云侯府,秋后移交大理寺问处。至于江陵从众,罪不容赦,暂禁于府。御赐临宣谕使*卫卿督之,容后待审。

钦此……”

如此,满门期许,一朝就做了那埋骨的沙土,把各自啃得只余枯壳。

彼时的我在想什么呢?

彼时的我啊,跪在翁六娘的身旁,木然地盯着她洇湿的裙摆,好不哀凉。

被欢喜之人一手埋葬的苦楚,到底还需她自己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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