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按秃发及的习惯,晨时的课通常在半碧岭的外场操练,而待晌午歇过,再来便会有,或考核或入半碧岭集训的打算。
果不其然,待秃发及站在最前头,一条一条将下午的安排一说,诸生皆是一片哀嚎。
与以往出入不大,不过是将考核与集训捏合在一处罢了,我不大有所谓。
便站在最后,只待众人组好队,秃发及一声令下,我便能去半碧岭里寻个亭子,避不时将至的雨了。
我同蒲荷说过,未时一刻即有雨,我所说的并非虚言。此时午时过半,得有所准备。
秃发及吹了哨,这便是考核开始的号令。
两个时辰时间,诸生入半碧岭春猎,时辰到而止,届时所猎之物最多者拔头筹,据说有重奖,其后众人皆记分数,有所得为过,无所得则不过,此课便需重修。
我随着一众数十人拎着弓箭往身后的半碧岭里走,却暗自想,如此多的人,不知这山岭里又有多少生灵徒遭惨祸。
可怜我亦是这众人中的一个。
后来走得深了,几处岔路一过,众人便也逐渐地四散开来,周围便只余下零星几人。
此时未时将至,还未过无竹林,但大多人会选择继续往深处走,越过最高处,出了半碧岭,去这碧丘的东边。那才是飞禽走兽惯常活动的地方。
倒不是说半碧岭就无物可猎,只是几年前书院里一些据说是齐门隐退的先生,无事时便喜欢在这无竹林试验一些新看得或新想到的新奇的阵法什么的,让众人去破,可时间久了,无人去解,他们自己也就忘了,而那些奇奇怪怪,威力大大小小的阵术便也就摆在那里,危险得很。
故而,这样的时候,谁也不愿就近去这郁郁葱葱的无竹林,谁知的不小心就会入了哪个阵,然后困个十天半个月的出不来呢。
可我不欲往再往东去。一是此时我实在头重脚轻,不适合再作跋涉,再者,出了无竹林,整个碧丘便再无落脚之处。
然,此时已是雨之将至。淋得浑身湿透,绝不是我想遇到的。
况我与先生常在无竹林晃悠,再多再复杂的奇门暗阵也被我们研究地差不多了,较之远而无甚意义的东碧丘,我还是选择待在此处。
分别时,葛维济意有所指地看了我几眼示意我同他一处,我明白他的意思,但未做甚回复,只指指天便留下一头雾水的他走了。
独自在偌大幽僻的无竹林东折西绕了半柱香,我轻车熟路且如愿以偿地在临涧的一处半坡上寻着一处凉亭。此亭本无名,某日先生来此处饮酒寻乐时,忽而兴起,说要给这小亭冠个名。便折枝蘸水,在亭前的泥石上写写停停,停停写写,末了问我可好。
我悠悠放下书,穿上履,走过去背手瞅了瞅。
沉默良久,我闭了闭眼,不知如何作答。但对先生,是有必要给予足够的尊重的。于是我轻轻道:生以为,此需视情况而定。
先生皱皱眉,怨我不肯好好说话。却也不多纠结,自娱自乐地在一旁欣赏他的佳作,还一连说了几个“好”字。也只须臾,便也就忘了,转身又去对着他的斩尾琴,一言不发。
后来再遇到此亭,说起此事,先生果然忘了他写的是什么,便问我。
我正在涧边垂钓,闻言轻轻笑答:“春山亭。”先生亦不疑有他。
彼时先生不止写了,还画了一个身影婆娑的姑娘,一旁几个难辨的狂草:平芜尽处是春山。
谁没有点过去呢?那把琴,那句诗,那个活在先生酒后的记忆里的女子,都是先生不可提起的过去。
寸寸柔肠,盈盈粉泪。楼高莫尽危阑依。平芜尽处是春山,行人更在春山外。
此时我便依在这含着一把才子佳人相思泪的春山亭的亭柱上,打算好好睡上一觉,补我中午没续足的精神。
后来,便果真睡去了。意识模糊见似乎听到了淅淅沥沥的雨打凉亭声,这便更冷了几分。
再后来,不知是错觉还是如何,周身的寒意似乎有了缓解,我实在困乏,以为是便继续睡去。
待我意识逐渐回笼,尚未睁眼,我便察觉出几分怪异。雨声已驻,环绕在我周围的,除了自己身上的衣香和雨后竹林草地的清香,再来,就还有一丝陌生凛冽的冷梅香。其实也不算陌生,三天前,若水冰寒处,我便闻到过。
诶,此人,真是有些阴魂不散……
我懒懒地睁开眼,果然见到那冷面郎君就斜斜靠在我对面的亭柱上,正闭目养神。我将他一通扫视,然后转开脸,眨眨眼,湿了身的人,果然要非礼勿视呐……
许是我先前明目张胆的打量引起了他的戒备,我侧开脸一会儿,就听到那厮哼了哼复清咳几声。我便把脸转回去,盘起腿,把手缩进于我而言略宽的袖口里,好整以暇地看着他。
难怪时兴的舞曲里,寰裙挽袖的美人总喜欢背身侧脸阖眼再轻睁杏眸呐,那浓浓密密,长长翘翘的眼睫扑落落睁开,露出下面的月海星湖,实在是有点勾人的。
好美之心,人皆有之。
卫渊于我再膈应,不用说话时,只瞅着他那张脸,外加湿漉漉的一身,还是令人心生愉悦的。如此,我便有些理解秃发及了,诶,果然是祖上传下来的毛病。
卫渊看着我,没有开口;我便也看着他,不打算开口。
此时距离秃发及划定的三个时辰已经过去一半,于我倒是还有大把的空闲,可卫渊这样的乖孩子就不同了。要每课做到最优……我留意着他搁在一旁,空无一物的猎篓,到此时还空无一物,怕是不妥吧?
可是这与我无关呀,我只想好好欣赏眼前此人狼狈的模样。
别的暂且不谈,若比定力,卫渊是如何也比不得我的。
果不其然,僵持一刻钟,卫渊垂下了眼:“今日晨时,渊之惑,君可答否?”
我偏偏头:“公子智,何惑之有?”
卫渊抬头,眼里一片细碎的冷光:“立春日,若水畔。翁郎何须故作不知?”
我便眨眨眼:“啊,是了。那日舍妹与某不慎落水,亏得公子毅然相助,某感激不尽。”说罢,便煞有介事地同他颔颔首。
然他依旧寒着一张脸看着我,一言不发。
我亦乐得不做声。只在心里盘算,卫渊到底知道多少呢?是不过猜疑,还是已然有所笃定?若乃后者……
我微微眯起眼:卫侯子众,卫渊虽嫡非长,如今世事难料,意外常有,一子没了,也就没了罢?
卫渊见我再无开口之意,便起身,向我走近几步。如此,凛冽的冷香便更为浓郁了。
我轻轻皱眉,觉出几丝若有似无的冷意。
卫渊居高临下看着我,一身泠泠,章姿矜傲:“除此之外,你便没有要说的了么?”
我想想,“无。”
“甚好,既然翁郎记忆不佳,渊便来提醒你。今晨时,渊曾提过,染裾巷胡三郎,三月三时曾与尔同日落水,自救起后一病不起,昨夜半,撒手人寰。”
“然。然?”是啊,知道了,所以呢?
或许是我的态度有些惹火了卫渊,他抿唇,缓缓吸了一口气,沉默良久方开口:“胡叔谅平日虽言行孟浪,不知检点,终究是一性命。渊尝闻翁郎礼佛,怎如此凉薄?”
闻言,我便忍不住,先是抱手捧腹轻笑,到后来,简直要笑背了气去。定云侯一生,沽名钓誉,良心早不知丢到哪去,怎得却得了这么实心眼的孩子。
性命?凉薄?这乱世,竟还有人把这两样放在心上,怪哉。
“翁放之!我竟不知我的话竟如此可笑?!”
“卫家公子稍安勿躁,待某缓过气来,再同你一桩一桩算说。”言罢,我清咳两声,伸出一只手轻轻拍拍胸。
气息平缓了方才道:“某之笑,两因耳。”
我稍顿,“其一,君之惑,关胡氏三郎之死。然,此人与某素昧平生,他去世与某何干,君存惑而不平,却不去府衙击那鸣冤鼓,返来质问某这无辜之人,此不滑稽可笑?”
“……”
“其二,君言某凉薄。那么,敢问君可知究竟何为凉薄?”我轻轻提唇,“肃王起,戮君侯;肃王兴,戮朝臣;肃王立,戮百姓……此方称得上真凉薄。”
从未休止的血雨腥风,史官不敢笔,天下人就不得知么?莫好笑了。
卫渊脸色愈加苍白,面皮绷得死紧:“翁放之,你胆敢妄言君上!”
我摆摆手,云淡风轻:“公子息怒,公子莫怕,你我如今乃清谈,所言不入高堂。况,肃王乃天定的君王么,总有几分杀伐之气的,某可万万无不敬之意。且某今言天子凉薄,实为褒扬,此天命的凉薄,百里王室的凉薄。何其令人钦羡。”
我笑笑:“然,君此番竟用此词来言某,岂非给某天般的颜面?某何其幸之,故笑而不可止。”
卫渊闻言,当是气得不轻,惨白的两颊竟都染了晕,冷笑两声:“呵!果真是潭渂那厮的爱徒,诡辩之道,如出一辙!”
这是又戳了卫渊脆弱的心窝子么,想想以往先生对他的不假辞色,倒真是有些好笑。
可我来回品味着卫渊的话,面上越不以为意,心里越晦暗难明。
良久,我弯弯眼,似笑非笑:“先生不入俗世,不通俗理。虽言行不羁,却乃某尊师,吾敬之重之。即便先生照顾公子不周之处,也望公子务必慎言。”
言罢,我不再看着这糟心的人物,转身看着不远处雨后淌得愈加欢快的溪涧。
卫渊似要开口,我便先他一步。
或许体凉的人,情绪都不易带动,我努力言语温和,实然无果:“某不知公子几次三番缠问,究竟想要如何的回答,某很不豫。”
我转转睡后有些僵硬的颈子:“然,公子于某有救命之恩,无不还之理。如此,您想知道的,尽管细细问,某自细细答。只一点,”我背手回眸看他,神情端谨,“望公子听某一句。”
“人在世行走,皆有所求。善与恶,为与不为,无非他人己之念。公子聪颖无双,当晓得,独善其身方乃如今天下之正道。”
人这一生呐,长长短短,无不有所求。诸多取舍,善恶是非,不过一念之间。但这左右都是阿闻自己的事,与公子你有何干呢?独善其身方是正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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