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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自是辨得清自己的路的,比如赶快离眼前这腻腻歪歪的姑娘远些。
暗自摇摇头,我抬腿欲走,却没得成——
六娘一把搂住我的腰,“诶!阿闻你等等!莫急着走,你得帮帮我!”
末了还蹭蹭我,软著声音撒娇道:“好阿闻,好阿姊,你帮帮我可好?我喜欢卫渊哥哥,你帮帮我。”我不惯如此与人亲昵,又不好当真推开她。
拨了两下,也无甚效果。
没想到她也有这样大力气的时候,我有些恼。
“……撒撒手,六妹。”
照月俨然不顾这许多,只继续说:“我不要!”她一双亮澄澄的杏眼自上而下望着我,好不渗人,“阿闻,你不答应,我便不放。”
说完,抱得更紧了。
我觉得,人的忍耐皆是有限度的。
而我自认不是个大度的善人,我寡着脸俯视她,语气寒凉:“无理取闹。”
她又开始瘪嘴,我径自说我的:“其一,你自欢喜你的,如何就同我有了关系;其二,你只说让我帮你,却不说帮什么,我如何答应!”
大概是我冷酷无情,不讲情面的模样吓到了小姑娘。她怔怔的,眼眶泛红,便手上力气也松了不少。
我便不再看她,转开脸隔着广袖拂下她的手,不再说话。
说起来,天禄书院尚名士风流,院服皆是褒衣博带,拖拉得很。
而这青衫的广袖,便是制得长得快及了地,在平日里及其亦是碍手碍脚。
本是极不得我喜欢,不想如今倒发现了除了让人看起来飘然若仙外的新用途。
即在必要时,还能隔离一些不大想触碰的物事,甚好甚好。
六娘不大在意这些细节,似乎是随我嫌弃便罢。
她只纠结自己目下关心的事。
她哽咽着,看似难以启齿的模样,呜呜咽咽地说:“自然与你有关,你再不去同阿爹说,阿爹就要将你许给他了不是么!”
我撇了撇嘴,一派老僧入定,古井无波的形容:“由你无事生非也好,空穴来风也罢。只说便真是如此,我又为何要去呢?”
一石激起千层浪,瓷碗心的姑娘激不得,我又忘了。
她怒发冲冠,横眉冷对,纤纤细指对着我,几乎是在咆哮:“翁娑河!你竟如此无所谓!看来确有此事!”
可惜我不大能对她的暴躁感同身受,也不想与丧失理智的人继续对峙。
瞥她一眼,那涕泪横流的样子实在是没眼看。
便一手拎起地上的鱼篓,打算如行云流水一般速速离开这是非地。
只在走前顺便安慰她:“阿妹莫要生气。阿姊需先走一步,且阿姊以为你需当冷静一下。”
不想,将将迈出几步,她就一把拽住我走时如行云流水一般的袖子。
六娘抽抽嗒嗒地,“不许走!你好生说清楚,阿爹到底可是要你嫁给他!你若骗我,我……我便再跳一次若水!”说着便将手颤颤巍巍地移向一旁水光潋滟的若水。
我默默地拽了拽我的长长的衣袖,纹丝不动。
诶,话果然不能说绝了。
倘使天禄书院绣房的娘子们能多把心思放在正处,想来将这袖子制得可拆卸也不是难事。
话说回来,平日里的翁照月再骄傲跋扈不可一世,到底也不过是个稚嫩的姑娘。
如今更是个情窦初开,恨不得化作那扑火蛾子,奋不顾身欢呼雀跃地自掘青坟的稚嫩姑娘。
我毕竟顶着她家姐的名头,那若水是如何也不能让她再跳一次的。
于是,三千若水畔,碧桃疏柳间。
她扯着我的衣袖,我就驻步回身,等着她把戏唱完。
如此,我看着她,她瞪着我,久久相对无言。
直到我觉得西悬的日头又降了几分,我忽然意识到和个不懂事的小丫头计较实在很蠢。
不想再纠缠下去,便阖了阖有些酸胀的眼。
然后我偏偏头,随处挑来几分笑意,看着她,幽幽地开了口:“如此浑言,是何人说与你听的,嗯?”
我自觉很是温柔,可翁六娘却一瑟缩,还不自禁地抖了抖。
就连先前豪言壮志,不怕死伸出去瞎指的手,以及攥着我衣袖的手都缩回了身前。
是了,每每我这样,翁照月就会有所收敛。
尤其是以往在京城的时候,几乎我一对她温和展颜,她就怵得慌。
那时,她还是个豆大点儿的三寸丁,没事就喜欢追着我四处晃悠。有时我烦不胜烦了,便端出温和阿姊的模样好好处理过她几次,如此她就怕极了此般样子的我。
后来我鲜少再与她一处,性情也不比以前,慢慢地便也好了许多,时不时也敢来我这刨两铲子土。
但如今看来,却还是没能好全。
我也乐得助她回忆一下。
她大概也觉得有些丢份儿,咬咬牙不同我对视,嘴巴却没闭上:“告诉你又何妨,又不是我编的!许家阿娇和李芙都这么说,阿爹让你去上学,本就是为着卫哥哥去的,他想你嫁给他,然后我们就可以借此机会回京,他做他的翁家国老,你当你的侯门新妇!哈!多好的算盘!”
大概她愈说愈觉得自己有理,觉得没什么好躲得,便扭头直勾勾地看着我。
倒是双大眼睛,可惜里头却空无一物。
我心里有些嘲讽,面上便露出些冷笑,“看来你最近傻得厉害么。”
她理所当然地怒了:“难道不是么!你不就仗着几分聪明伙同阿爹欺负良善的我么!阿爹他偏心你,我一早知道,可是我也可以的!你看,我比你好看比你白,性格也比你好不说,还小你几岁!如今就是身份也比你高些,他怎么会不欢喜我!而你终日读书,性子阴晴不定,平日里扮相就是个男子,种种行迹哪里可取!”
说到这里,她悄悄瞅我一眼。
但见我半垂着眼,无动于衷,无悲无喜,就又换了招式。
她软了言语,说“好阿闻,我们不一样,你不明白他的稀罕,我却喜欢极了。我知道你素来有主见,你便莫要听爹爹的,不要和我争,可好?”
她已然是动之以情晓之以理,似乎把毕生的智慧都用在此刻的找不同了。
那一双杏眼攥着我眨都不眨,似乎只要我露出一丝不从的意思,她便要使出浑身解数叫我低伏。
可惜,她生性自傲,又不肯多动脑。
我兀自轻笑,笑她庸人自扰,不知天高。
先说翁见山,她自以为的偏我得不得了的阿爹。
肯费尽心思送我入学,自是有他的计量。我所知不深,但至少明白他的用意可不在攀附卫侯府。
再说卫渊此人,在上京城便是声名显赫的侯门公子。
曾经的天子门生,现下“白衣宰相”的入室弟子,自己的主意大了天去了,卫侯尚不见能拿捏住他,又岂由他人随意安排?
而如今前朝已覆,翁家世代的荣宠富贵早随着今上的登极去而不返。以至于举门归乡,做回空有门楣的旧士族。
如此人家,其实卫氏定云侯瞧得上的。
何况,便是现下新贵云集的上京城了,能入定云侯眼界的勋贵恐怕也没几家。
如此,便是翁见山忽然失心疯,当真与卫侯交了好,卫翁两门也是难以在亲事上达成共识的。
何况,翁卫两门,前有乱账未算,后有去路不明,哪还有姻缘可讲?
我再与翁见山不和,也晓得翁门之下,岂有短见之徒。
他或许欣赏卫渊,但只要卫渊还姓卫,六娘就必定得绝了这个念头。
至于我要说对卫渊有何想法,那便是天大的无稽之谈。
卫渊因两门的关系,少不得在翁府往来,且也与我同窗了些时日,算是有些避不开的往来。
但先前因得许多观念不合,便不留意结下了些无伤大雅的梁子,平日相处并不和睦。
好在最后从师不同,便是上课清谈都少在一处,不料凑上也是各自避开。
如今也只是识得名字的交情罢了,哪里还会有翁照月脑子里的那些风花雪月。
不过这些官司,在脑中盘算只要一刹,如何对六娘说出却要废些思量。
我沉吟一阵,还是开口:“六妹,今时不同往日,翁府已离京数年。无论如何,父亲都不会再与京中勋贵说亲,哪怕情投意合。”
她还是愤愤,大抵也没有听进去:“那又如何,就算我配他不上,待他真是爱惨了我,舍不下我,他自会让卫侯爷来提亲!届时父亲定会应下!所以只要你答应我不插足我的事,他便是我的。”
天真至极,可笑可叹。
我摇摇头,拂一拂长袖,回头离开。
翁照月的声音从身后传来,这回真有点惨兮兮:“阿闻,你真的不懂,自我第一回在恕园中见他,那青松玉树的模样,我便知此生或许就要这么交代给他了。况且尚不是有缘无分,我半年的思慕换他在这若水里救我一命,我这颗心还如何收得回?你可知道,在他将我从若水里救上来那一刻,我看着他眼睛里的万水千山,就发了誓,此生非他不嫁!”
这般的情深意切,若不是我深知事情始末,怕真是要感动得临水涕零了。
可惜,我看不懂情,却看得懂人心,无论是她的还是别人的。
于是我停下脚步,一边暗叹今日真是个古怪日子,想回个家怎的就这般艰难?
一边也只能侧身看着她认真道:“那你只管和母亲父亲去哭诉便是。”
哭诉你们两情相悦,我从中作梗,见死不救。
闻言,她却是几乎立刻就下意识地冷笑了一声,盯着我,表情似悲似喜,满眼复杂。
这真是她长这么大来最有水平的一个表情了。
“你明知道不管是阿爹还是阿娘,都不会听我说的。阿闻,我只能求你。”
照月轻轻阖阖眼,说:“这到底是你欠我的。”
不再用惯常的没心没肺做伪装时,我忽然觉得,她知道的似乎也不少。
如此,我常年都不怎么活跃的心肝终于还是一紧。
可不论她是如何理解的,左右她当晓得,往后她的心意能成与否,关键都不在我这里。
确如翁照月所言,卫渊是救过她的,就在昨日。
就在这青红妖娆的若水畔。
暂且不说她是为何坠水,卫渊如何施救,其中可以一提的是,当日他救的人里除了照月外,多少还需算我一个。
奈何那日我看着他那双眼,只看出了里头的冰寒料峭,寡情薄欲。
美则美矣,却是绝没有照月所谓的暖若春江以及什么波澜潋滟的万水千山的。
偏差如此大,不是我与翁六娘的眼神不同,便是卫渊看我们的眼神不同。
不过想想卫渊的性子,还是第一种的可能要大些。
毕竟翁六娘向来喜欢看些儿女情长的话本,时间久了,难免浸淫在英雄美人的长相厮守的段子里难以自拔。
何况她肖想了她的良人如此久,琢磨着琢磨着,有的没的就都给她琢磨出来了。
不过话倒不能说绝,毕竟翁照月和我是不同的。
有如此羞答答娇滴滴的一朵湿花躺在自己怀里,再是冷峻的檀郎也难免心肝儿一颤,来个温柔注目也并非没有可能。
不过,事实如何,都并不与我不相干。
而昨日于我,也绝非什么值得回忆的好日子。
且我要做的事,要走的路,都容不下这些你侬我侬的儿女情长。
可照月很固执:“阿闻,我信你所言,可我依旧要试试。如有以后,我想你为我成事。”
我眨眨眼,回答道:“好。”
“你若骗我,不得善终。”照月露出势在必得的笑,“你念佛,你发誓。”
我念佛,可不信佛。
我低头瞅瞅孤零零挂在我束带上的小佛像,幽幽的说:“嗯,我发誓。”
单纯的姑娘。
照月得了保证,便骄傲地哼了声,又咕噜着说了句什么。
我没听清,便问她,她却是不再说了。
只随意指了指我那湖山紫檀木的小佛挂件,漫不经心道:“无甚,只阿闻不介意的话就将这小像给我吧。我喜欢许久了,你给我,便权当安慰我受了惊吓的心肝儿。”
得寸进尺的姑娘。
我不再迟疑地举步离开。
“我介意。”
这物事系着我血脉里为数不多的温情,既然自知情感匮乏得紧,又哪能再随意给了旁人。
“诶!诶!阿闻!你怎的就走了!阿姊,快慢些,等等我!”明媚的姑娘提裙追上前头形单影只的人,一同消失在染红了天的桃林里。
身后瑟瑟一江红,已是凌波三月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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