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不容易送走卫生院的最后一名患者，李少荃连忙驱车前往高伟家，向高伟和苏洁仪至上哀悼之意，同时也逮到正打算告辞离去的林宝昌。

当李少荃表示想询问林宝昌儿子一家人的事情时，林宝昌很明显的露出极为不情愿的表情。然而李少荃却对林宝昌的不愿视而不见，二话不说立刻挽着他的肩膀载他回到家里问话。结果不出所料，林宝昌的儿子一家人在搬迁之前果然全都感染了同样的症状。

按道理说两者之间应该没有任何因果关系，然而事实就摆在眼前，发病与搬迁之间的确有着很明显的关连性存在。李少荃觉得这整件事相当怪异，已经开始逐渐脱离了自己的掌控，村子里似乎正在发生不该发生的怪事。

离开林宝昌家回到医院的时候，时间已经过了午夜十二点，林致远正在房间里面等着李少荃。

“哟，你来啦?”李少荃随口问候了一声。但当他看到林致远严肃的神情时，他顿时察觉到对方似乎来意不善。

“你……你好像有话想说似的。”

“你跟王磊说了些什么?”

李少荃低头默然不语，他知道这件事迟早会被林致远发现，只是没想到居然会挑在这个时候，李少荃几乎可说是束手无策。非但自己手头上所有的调查工作都毫无进展，新的谜团还不时浮现出来，增加调查工作的难度。如果林致远打算责备李少荃不该唆使王磊将消息压下来，李少荃真的不知道该如何辩解才好。

“我不想听你的解释，只想请你让王磊将资料汇整完毕之后，跟村公所或者上面的卫生机构汇报一下就就好。”

“致远，你先等一下。”

“不能再等了。”

李少荃叹了口气。

“封锁消息是目前唯一的办法，我别无选择。即使控制住疫情的传播，也无法拯救重创之后的村子。”

“这是你的狡辩。”

“我的狡辩？好吧，那你倒说说看我还有哪些选择?林场村爆发疑似传染病的疾病，而且不在法定传染病明文规定的范围之内。既然没有依据，行政机关自然不会采取行动，更别说是伸出援手了。”

“既然如此，那么你又是基于什么依据决定封锁消息的?”

“这……”

“还有，你是高官吗？你又能怎么封锁？难不成请警察或是部队将林场村所有的对外道路都封闭起来吗?”

被踩到痛处的李少荃沉默不语。

“你这种想法太不实际了。就算前坛有封锁林场村的意思，也不可能付诸实行。除非真的封锁所有道路，否则你要怎么限制村民的行动?那些到外地上班通勤的又怎么办?每天来往上学的学生呢?别忘了还有那些常常到前坛购物的村民，你能限制他们不准跟店里的人发生接触吗?还是要学鬼子对付我们的手段，发给每个村民良民证?”

“……致远。”李少荃叹了口气。“我当然知道行政单位不可能做得这么绝。可是那些官僚只会想办法自保，根本不会在乎村民的死活。万一他们知道林场村成为疫区，一定会想尽办法将这件事压下来，不让外界知道。当时非典在粤爆发的时候，你也知道被压了多久。”

林致远的回答变得十分小声。

“你说的我知道，一旦知道传染病的存在，林场村势必会遭到排斥，这是必然的结果，跟行政单位愿不愿意采取行动完全无关。不管你怎么做，都无法改变这个事实。”

李少荃沉默不语。林致远平时虽然是个性温和的老实人，然而一旦认真起来，就会变得格外的刁钻毒辣，甚至称得上狠毒，这点李少荃十分清楚。李少荃自认为是一个虚无主义者，然而林致远有时却更像是个虚无主义的信徒，这点说不定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

“……向上面报告根本没有意义，你是这个意思吧。即使不让王磊提出报告，也不会改变即将发生的事情。然而就算真的提出报告，行政单位也不会因此派遣专家进驻林场村，更何况现在连到底是哪种传染病都不知道。可是你也不能因为这样，就故意置林场村于险地，更不能以行政单位不会有所动作为由，就决定封锁消息，这点你应该比我更清楚才对。”

李少荃不由得在内心大为赞赏。没错，一切正如林致远所言。

林致远冷冷的看着李少荃。

“所以封锁消息只是一个藉口，你打心底不相信全面封锁会有什么效果。你之所以会这么做，纯粹只是为了一手掌控状况而已。”

李少荃叹了口气。

“……我不希望外人插手。”

“这就是你封锁消息的动机?”

“没错。”李少荃看着林致远。“全面封村的情况绝对不可能出现，可是只要我们一提出报告，他们就一定会察觉异样，就一定会知道一种不知名的怪病正在林场村蔓延。你觉得他们会立刻拟定防疫对策吗?不会，他们没那么好心，除非已经火烧屁股了，否则他们绝对不会有所动作。不过那些官僚的内心一定会感到不安，他们担心林场村的传染病迟早会蔓延到前坛，会影响到他们的政绩，所以一定会三天两头的来关心一下，甚至出现外行领导内行的情况。”

“一旦村公所或上级医疗机构介入，你就无法掌握疫情了。”

“对，这就是重点。虽然几位老人家在村子里颇具影响力，却没有正式的行政权力，包括吴淮源也是，离开林场村之后就什么也不是了。你觉得上面会全权委托我处理吗?想都别想，他们一定会想要主导一切，所谓屁股决定脑袋，明明完全在状况外，却还想发号施令，而且还都是那些不切实际的命令。”

说到这里，李少荃立刻举出一个例子。流经林场村的小溪贯穿前坛的主要水源，一旦知道林场村爆发传染病，上级第一个想到的肯定是确保水源不受污染，李少荃必定就得在上级的命令之下忙于处理家庭废水以及水质检测的工作，然而这些事情对于治疗染病的村民根本一点帮助也没有。一旦行政单位接管一切，类似的情况势必会一直上演。

“那些人只想自己，根本不管林场村的死活，一旦上报，我们的第一要务就是设法让传染病不要往外扩散。为了达到这个目的，行政单位一定会命令我去做一些没什么实质帮助的工作，到时我连替病患看诊的时间都会被他们剥夺，而村里的民众就只能隔离等死，等着指不定哪天能出现的疫苗来挽救生命。”

李少荃喘了口气，又继续说下去。

“当发生这种情况的时候，事态势必会比现在更加恶化。不信你自己看看那些村民，都过了多久了，他们直到现在才察觉到有点不对劲，那你觉得村子外面的那些人要等到什么时候才会发现异样?当村子外面的人也发现不对劲的时候，村子里早就已经陷入一片混乱了，这时行政流程化的村公所做出指示要我们提出报告书说明情况，你觉得这个指示对收拾混乱的局面有任何帮助吗?而且那些官僚就只会出一张嘴，什么重要指示、高度关注，去他妈的！要他们做事就像要了他们的老命似的，只会让情况愈来愈糟而已，所以我才决定封锁消息。”

林致远的语气依然冷冰冰的。

“如果你的看法是正确的，为什么不一开始就说服王磊?为什么要等到情况恶化之后，才叫王磊把消息压下来?”

李少荃顿时为之语塞。

“上面一定会有意见，而且一定会做出让在第一线努力的我们啼笑皆非的指示，这点大家都很清楚。可是你的说法在我听来，却像是嫌应付行政部门太过麻烦，所以干脆不要让他们知道。”

“我……”

“跟公家机关打交道，麻烦的程序当然是免不了的，口水战也是在所难免。但我很怀疑仅凭我们的能力能干成什么？一个医生、一个道士，呵呵，你疯了吗？你想靠我们两个拯救世界？与其等到情况一发不可收拾、非借助他们的力量不可时才去求救，我倒是觉得不如趁现在情况还不太严重的时候先知会一声，这才是真正替村民着想的做法。”

沉默不语的李少荃转头看着别处。

“请你整理好报告书，让我带去村公所，我去和他们谈谈。不管有什么藉口，都无法掩饰你怠忽职守的事实，而且你很明显的是明知故犯，这点我非常不能谅解。”

李少荃摇摇头，长叹一声。

“致远……”

“你谴责行政机关的无能，认为他们一定会做出愚蠢的指示。可是我却认为你在潜意识中希望他们都是无能的、盼望那些官僚都会做出愚蠢的指示，如此才能将你封锁消息的行为正当化，让你站在道德制高点抨击他们。行政机关的无能不是理由，你只是想要一手掌握情况、只是不想让外人插手、只是不愿意看到自己的功劳被别人抢走。”

李少荃直盯着神情漠然的林致远。

“所以你认为我对王磊下达封口令只是为了前途?原来我在你眼中就是个如此贪功的小人。”

林致远摇摇头，脸上的神情依然冰冷。

“我没有这么说，事情没有你说的那么复杂。只要生为人，就无法逃脱世界是绕着自己在打转的幻觉。”

“原来我是个自私自利又以自我为中心的人，感谢你让我重新认识了自己。”

“我不是这个意思。不管是什么人，都会将自己视为世界的主体，周遭的事物对他而言，都只不过是认知上的客体罢了。每个人都会认为自己是唯一的中心点，无法接受自己只是无数客体的其中之一，因而使出浑身解数去消解潜在的威胁，拒绝当个单纯的配角。”

‘我x！这就是你的人生观吧？’李少荃很想反问林致远，却硬生生的将这句话吞进肚里。林致远的内心有许多连李少荃也无法理解的迷茫，这些迷茫让林致远有时变得刁钻毒辣、有时又对人类和世界感到无比的悲观，或许这就是乍看之下十分正常和善的好友之所以会选择自我了断的原因。然而事实是否如此，还是要问过林致远本人才知道，李少荃从未跟林致远聊起这个话题。

“……好吧。我承认我错了。”

李少荃叹了口气，举起双手做出投降的姿势。

“或许你说的没错，但我并没有将自己塑造成英雄的打算，不过确实不怎么喜欢接受外人的指使，也不否认我真的有一个人摆平这件事的打算。”自我解嘲的李少荃露出腼腆的笑容。“老实说我太低估事情的严重性了。原本以为只要经过调查之后，应该就会发现病因，进而找出治疗的方法。所以当时我才会有独自处理这件事的想法，然而事情却没有我想像中的简单。刚刚我才跟林宝昌见过面。”

“林宝昌?”

李少荃点点头，将徐丽婷发病之后突然搬走的事情告诉林致远。除了徐丽婷之外，蒋婆婆的案例也十分类似。搬迁与传染病之间，似乎存在着本不应该存在的关连。

“现在我觉得这件事不是我所能掌控的，由我一个人来处理也太危险了一点……高伟就是最好的例子。”

林致远点点头。

“我会尽快跟王磊商量之后，写一份报告书向村公所说明现况。这样总行了吧?”

林致远点点头，脸上突然浮现出一副歉疚的神情，好像刚刚不是他自己似的。

“对不起，我说的太过分了。”林致远十分不好意思，甚至还带着一丝腼腆。“你也是为了这个村子尽心尽力。我却把你说成那样……真的很抱歉。”

李少荃露出苦笑，同时觉得一股凉意直上心头。内心被空洞侵蚀的儿时好友竟然腼腆着一张脸跟自己道歉，李少荃实在不知道哪一个才是真正的林致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