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水却笑了，讪笑，道：“不过礼数周全，外人便以为欧阳长子娶妻，岂知不予正名，始终是一贱妾。”

欧阳镜听之，倏怒，道：“敢不正名！”

雨水道：“不予正名者，正是三弟你。”

“不得妄言！”欧阳镜大怒，须发乱舞，“剑儿之爱，无论贵贱，如欲妻之，则从。”

雨水哈哈大笑，道：“三弟若真有一分‘顺从’，当年是如何待我之爱？依据家规，风尘女不得立为正妻。家规无上，欧阳典范！”

欧阳曲听之，不觉笑了。原来，当中还有这样的“故事”。究竟如何，无须详明。像这样的“风尘故事”，他听过太多。

欧阳镜却微怔，道：“你在审谁？”

雨水道：“你不审我，我不审你。”

欧阳镜道：“自然是审那逆子。”

雨水笑了笑，复对欧阳曲道：“玉霓裳乃青城秀川之奸细。嫁入欧阳，为的是盗取‘妙门’。”

欧阳曲道：“你与欧阳镜结义，为的是什么？”

雨水在笑，自然的笑，道：“为的是义。秀川抵拒欧阳数百年，却以男丁稀少衰落，世事之无常，竟教人叹息。”

“的确无常。”欧阳曲笑了笑，“我本以为探知真相，却不过‘皆知’。”

雨水道：“那玉霓裳在九弟修炼时，窃入芒种堂盗《不阿经》，幸及时发觉……九弟本来但欲生擒，奈何抗拒，杀之意外。”

芒种性情颇为卤莽，但为人刚正，否则《不阿经》也不可能由他守藏。若是他“意外”杀死玉霓裳，的确不“意外”。

欧阳曲看着雨水，道：“她如何能知《不阿经》？”

“她有一个好夫君。”雨水笑了笑，“这玉霓裳或许是个女巫，也不知对神剑使何巫术，竟令他‘言听计用’。”

欧阳镜的神情始终在愠与怒之间，但此刻听闻是言，他的脸上似乎有了一点痛苦。

欧阳曲却微笑道：“你真的爱过？”

雨水的脸上也有了痛苦。

一点点。

几不可见。

“你却爱过？”雨水忽又笑了，“非欲与神剑争长短？”

欧阳曲的脸上……

未有一点痛苦。

“曹山本寂。”

他忌恨欧阳剑。

他曾想拥有欧阳剑的一切。

这便是他的“本来面目”。人面如镜，虽只一面，却能从中映出许多面。笑是一面，哭是一面。善是一面，恶是一面……映在镜中的“面”，岂是“绝世而独立”？它们会交错、重叠，以至不见“本来面”。

见性成佛？他不以为然。甚至，他从未想过“成佛”。他听禅问道，不过想在怅惘与狷狂之间，寻求自然。

世间真正“求佛”者，又有几何？

“既然。”欧阳曲倏然而起，“无可审。”

雨水道：“六弟之死与你无关？”

欧阳曲道：“谷雨可以是我杀。”

此言甚怪，无人可以会意。

所以他又继续说道：“谷雨是冥府的楚江王，但又不是楚江王，所以他必须死。”

更无人会意。

他的耳朵仿佛在动。

过有良久，方闻雨水对道：“免罪之辞。”

欧阳曲微微一笑，道：“我乃欧阳仲子，区区谷雨，无须罪辞。”

雨水的脸上已不止一点痛苦。

寒露亦不无动容。

“今日既审，便审得明白！”欧阳曲忽高其声，“与欧阳镜结义，谁敢说不为‘妙门’？”

雨水微笑道：“我辈二十四人亲如手足，奈何总有小人离间。”

“二伯。”欧阳乐忽然启口，“此即兄弟之道？”

雨水又笑，和悦的笑，道：“江湖人喧嚣于尘土，而后寂于尘土之上，此即归处也。况真相未白，如何安葬？”

欧阳曲也笑了，分明讥笑，道：“你的确无常。”

雨水道：“人皆无常。”

欧阳曲摇头，道：“你被欧阳镜种下‘无归果’，却以他为手足，岂非无常？”

雨水道：“你以为造一奇名，便能离间我辈？”

欧阳曲却道：“他们死有几日？”

雨水道：“或二，或三。”

欧阳曲道：“再等一二日，你会信我。”

“或许一刻也不可再等。”寒露忽然开口道。

正在此际，除却“谷雨”，其余一十二尸同时“直立”，并动，合围庙中诸人。

并闻一声惊弦，少女骇然吞声。

二十四目皆白，似看非看，直教人毛骨悚然。

欧阳镜大怒，乃拔剑冲向一尸，但至半尺处，不得寸近，欲以剑斩，亦斩不得。

“无上气域，画地为牢。”寒露那和缓之声再起。

“哈哈哈……”欧阳曲却忽然大笑，“你是楚江王？”

寒露竟点头道：“我是。谷雨亦是。”

欧阳曲道：“你自何时始是？”

寒露道：“始终是。”

“十七叔？”欧阳乐的声响听之切切，却是那般无力。这短短一二时刻，真不在梦中？

寒露未曾看他，道：“我辜负娑婆，故倍加爱惜其子。”

“敢妄言！”欧阳镜忽然回身，竟挥剑斩来！

寒露不为所动。

他的容色一如平常之静。

剑未斩下。

古琴挡住了剑。

七弦俱断，琴面却不见一点“创痕”。

“为何？”

“为何不避？”

两人几乎同时作声。

欧阳曲先笑了。

寒露似乎也笑了。但他实在过于儒雅。所以他的笑并不“明白”。

欧阳镜一剑未中，竟不罢休，复又使一剑。

这一剑，同样无一点“气”。

传说欧阳家的剑术，修得“无气之剑”，始是无上境界。

莫非……

非也。欧阳镜真的无气。不止无气，而且无力。向来斩断琴弦那一剑，似已用尽他所有气力。

欧阳曲笑了，高声的笑，道：“你竟练成‘无气’。”

欧阳镜仿佛也在笑，道：“我已练成无气之剑！”

雨水却道：“不是‘无有’之无，只是‘一无所有’之无。”

欧阳镜不以为忤，悦然道：“明年‘世家武会’，我必大败苏殷！”激昂的声响，却使一切归于寂静。

打破寂静的是一只剑。

一只从天斩下的剑。

那“无上气域”，被这一剑，斩的不知所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