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昏晚轮将它那最恬静的容颜送给安逸的大地,充满了秋意的暮色,银桦树闪烁着金子般的星星点点,徐徐飘落下的银色针叶打出迷人的旋儿,缓缓回归尘土的怀抱。在战争的年代,无论谁,在透过这扇显得班驳破旧的木框格子窗看到外面这番景致,都会有幸福的感觉吧?
十六岁的少女这样想着,逐渐将甜甜的梦收回现实,眼帘中变成了自己由于经常干活而粗壮肥大的手,还有手中的抹布,可是,她却并不像怀春的少女那般叹息细嫩的手指在经过岁月磨砺后变成了男人的手,她一点也不在意,因为曾经有一个人这样跟她说:
[“女孩子最美丽的是心灵,而并不是会随着岁月褪色的容貌。在我看来,朴实勤劳的你是最美丽的。”]
少女慧心地笑着,边哼着小曲边反复擦拭同一张桌子,一张摆放在角落里从来没有哪位顾客愿意坐在那,只因为那是某人的专坐的桌子。桌子其实每天都擦,但是今天,她擦得特别仔细,特别有耐心。
这时候,站在柜台里的妇人放下了手中擦拭的酒瓶,而把目光落定在女儿身上。少女的喜悦几乎毫不遮掩地浮现在脸上,看她越擦越起劲,眼看都快把那张木桌磨穿了,做母亲的不得不好奇:“今天是什么日子,让你那么高兴?”妇人一边以不会打扰酒店里在坐的顾客的音量问女儿,一边整理着背后的酒架。
刚近傍晚的时候,酒店里只有三四名熟客,大多是老板娘的旧时,每天在放工后准时来到酒店里歇坐,精力旺盛的甚至会坐到天亮,他们只要点一杯麦芽酒,老板娘就不会赶他们走,也因此,酒客们和酒馆的母女俩混得特别开。
习惯了这里的酒客总是坐在自己喜爱的老位子,人不多的时候,就自顾自喝酒,欣赏特地开得很大的格子窗外银桦树落叶的景致,谁也不会在意这对母女在刚开始开张营业打点酒馆时说些什么。不过,碧提绮还是好象做贼心虚似地朝四周望了望,那唯一的几个酒客没有注意到她,到是酒馆的门突然被推开了。
今天,只要一听到挂在店门上的铃铛发出响声时,她就会不由自主地立刻去看看走进来的是谁,同时,脸上会出现期待和兴奋的表情。这一回,她也同样朝门口张望,见走进来的是一位好几天没来的大叔,便失望地回过头来。
柜台里的妇人,少女的母亲心领神会似地笑了一下,碧提绮叹了口气,而后兴冲冲地跑到柜台前:“母亲,你猜我昨天梦到谁了?”少女的声音宛如歌唱的黄莺,虽然平时,客人们常说她是这附近唱歌最难听的女孩,可是今天,却因为那股高兴劲而显得特别甜美。
碧提绮等不急母亲反问,凑近母亲轻声细语地说:“我梦见他回来了!霍雷肖!他和以前一样,到我们酒馆来,点一杯‘血腥玛利’,然后坐在那张桌子那给我讲他旅行的故事!”少女用目光指了指刚才反复擦拭的桌子,那张桌子正被漏进窗户的晚霞映成了充满回忆色彩的橘红,而少女似乎就能看见那位英俊的黑发青年坐在那,用虽然很嘶哑,但她却非常喜欢的声音缓缓叙述着有趣的事。
她回忆着梦里,那个虽然显得异常消瘦,面色苍白,却十分俊朗的人,回忆着他那头比少女们更柔顺光滑的黑色长发,回忆着他那虽然冷彻,却会对她流露亲切的翠绿色眼睛,回忆着那说话时显得散漫不经的模样……少女的脸颊不禁泛出淡淡的绯红,好在有夕阳余辉为她的羞涩做掩饰。
妇人摇了摇头,对怀梦中的女儿叹道:“这两年来,你已经不止一次做这样的梦了。”
“不!这次不一样!”碧提绮急忙争辩,继续沉浸在美梦中,眼底却多了一层困惑,“这次梦里的他,和以前梦到的不太一样呢……”她把手指戳在下颚处,喃喃嘀咕,好象有什么事令她感到不可思议。
“叮当叮当——”
门口的铃再次摇响,将那所有熟客都不陌生的清脆干净的铃音传遍安静的酒馆。碧提绮已然反射性地朝门口望去,乌绿的眸子里映入一个灰色的身影,瞳眸迅速地扩大,不觉手中的抹布掉落到地上:“啊!……”一声细微的低吟。
推开店门走进来的是一位个子不高,穿着脏兮兮的灰色斗篷的人,宛如一股阴风突然吹进暖融融的屋内,而那人就像个鬼魅似地这么飘了进来。当店内所有人都因为他那身诡异的打扮而打量他的时候,他们都感觉到自己的视线在那人面前显得无礼而被极度讨厌着,因为那人几乎在跨进门的一瞬间,习惯性地将已经盖没半张脸的兜帽拉得更低,以至于人们完全看不到他的脸,而他的身子也完全缩在斗篷下,连拉动帽子时,手都是隔着长长的袖子一起抬起来的。
那人显然在避讳着所有人的目光,于是,他侧着身,匆匆忙忙地走向吧台,这时候,人们只能看到他斗篷破旧的下摆边缘露出同样是灰色的衣袍,和一双沾满泥灰的靴子。可是,大家却不会因为这些打扮而将他当作是一个风尘仆仆远行归来的浪客,因为那人身上有着明显标志着某种职业的特殊气质,几乎所有人在看到他的第一时间,就猜出了他的身份。
一位法师。
灰斗篷的法师只花了几秒钟,迅速穿过店堂,而他瞧也不瞧就故意靠向母女的行为使其他人猜测,他们或许认识。至于背靠柜台的碧提绮在看到灰色斗篷隐约勾勒出的轮廓时,就认出了他是谁。
然而,出现在她脸上的不是兴奋或激动,却是惊讶,甚至有点害怕。
法师这时才从长长的袖子里伸出干瘪细长的手,将两枚铜币放在柜台上。他的这个动作快速利索,除了吧台处的母女,其他人都没看到。
“一大杯麦芽酒。”如锔子锔木头般嘶哑的声音从兜帽下传出,使人分不清他的性别。法师指了指吧台旁的小门,“我能用里面那间小房间吗?”
碧提绮并没有去注意那两枚足够买一箱麦芽酒的铜币,也没有奇怪这两枚铜币竟只用来买一杯店里最劣质的酒,她的注意力在法师迅速伸出又快速缩回去的手上,那只手实在比死人骨头好不了多少,苍白而干瘪的皮肤包裹在骨瘦嶙峋的指关节外,泛出淡淡的青紫色。不过,即使这样骇人的手却戴着各种各样的宝石戒指,连不懂魔法的碧提绮都能猜出,那些应该都是魔法道具,是一个普通法师通常都会随身携带的触媒物。它更充分地证明了这个灰斗篷的人的身份。可是,碧提绮在意的不是这些,而是在这个好似熟悉的人身上所看到的一切令她惊讶的事物。
她望了望母亲,柜台里的妇人神色凝重地揪着兜帽下那片阴影,她的眼神明显地表露出她认识这名法师,但是她却默默地收下那两枚铜币,以招待一位陌生顾客的口吻,对女儿说:“绮儿,你带他进去吧。”
只有熟悉这里的人,才会知道吧台旁的小门里是一间单独的酒房,里面只摆了一张桌子,是给需要私密空间的酒客准备的,或者,是在两年前,供她们熟悉的一位朋友谈论生意使用。
碧提绮咽下即将呼之欲出的名字,默默地领着法师走到小门前,店里的酒客都在注意着他们的举动,但是他们又遮遮掩掩,不敢将好奇表露得太直接。因为那名灰斗篷的法师身上自然地散发出一股简直是属于亡灵般的死亡气息似乎在时刻警告着他们,如果好奇心太重的话,可是会令他们丢掉性命的。
走进小屋里,法师不等少女招呼,便自顾自地走到窗户边,将窗帘拉上,然后似乎才安心地坐下来。他时刻注意着兜帽是否有盖过脸颊,也不太愿意把干瘪的手伸出袖子外,静静地坐在那,也不说话。
碧提绮觉得有点生气,又有点委屈,之前的美好憧憬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一大堆涌上心头的问号。她想说什么,见法师一直不吭声,便觉得越发尴尬:“我先去把您的酒拿来。”她在是否要使用营业式的口吻上挣扎了半天,最后还是蹩脚地说出了那个“您”字,手心里全是汗,在围裙上不停地蹭来蹭去,她几乎踱着脚大步冲出小屋。
“母亲,他……”回到吧台,少女已然忍不住要哭出来,妇人用眼神示意着周围的目光,把麦芽酒推到女儿面前,“快送进去吧,别让客人久等。”
碧提绮咬住唇,拿起酒苦闷地回到小房间。这间屋子本来因为正对夕阳,在傍晚的时候会特别明亮暖和,但是现在由于窗帘拉得很严实,又没有点灯,屋子里黑漆漆的,一位灰斗篷的法师坐在那一动不动,更是显得死气沉沉。
碧提绮关上门后,依然犹豫了很久,结果什么也没说,把酒重重地放在法师面前,连最起码的待客之道都忘记了。她觉得整间屋子正因为这个法师让人简直快透不过气来,法师依旧坐在那,也不去动那杯酒,只是一个劲地把头埋低,似乎在等少女出去。碧提绮走到门口,又不甘心地折回来,把桌上的油灯点亮。
火光打在法师身上,兜帽下的阴影更重了。碧提绮依然看不见法师的脸,可是她不用看也知道他是谁!
“客人,这是您要的麦芽酒。”带着轻微的哽咽和忍不住的埋怨,少女把刚才遗漏的话补上。接着,依旧是两人相对的沉默,死一样的寂静中,法师仍然没有去拿那杯酒。
少女踱向门口,没几步,再一次回到桌边。最后,她终于忍不住了:“行了,不用躲着我们,你化成灰我都认识,这样有什么用?!是你吧,霍雷肖!”
法师的身子颤了一下,在那灰色的斗篷下,很难看出他的颤抖究竟是因为身体不自主的感到寒冷而抖动还是因为被少女的话刺激了。火光把他那脏得发黑的灰色斗篷染成温暖的颜色,却似乎没有实际地给他带来温暖。他仍一声不吭地低埋头颅,使人简直要以为那兜帽里其实什么也没有。他甚至不看面前的酒,也不看向少女,活似一个死人般,安静地坐在那。
碧提绮心生怒意,忍不住泪花而哭喊出来:“你知不知道,这两年,我和母亲都很担心你!你答应过我们,会活着回来,现在你回来了,为什么却躲着我们,为什么装作不认识我们?!我昨天……昨天梦见你了,梦见你回来了,和以前一样……没想到,你真的回来了!我,我好高兴你回来了……我……”
少女不住地试去眼角的泪花,哪知越是擦,眼泪就越是滚滚地落下,浸湿了整个脸颊。
法师叹了一声,他的身子带动斗篷略有起伏,现出狭窄的双肩的骨骼轮廓:“碧提绮……”一声发自喉间,似乎很艰难地挤出来的低唤又勾起了少女的心扉,搅乱了少女的心湖。那是人们熟悉的,霍雷肖那让人难以忍受的沙哑之极的声线,此刻,更是逸出无比的疲倦,“我不是在躲你们,我是怕吓着你们。”
少女抹了两把眼泪,在泪光里,她这才注意到兜帽下漏出的几丝如枯草般灰蓝色的发缕:“霍雷肖,你的头发……”少女的声音里夹杂着强烈的颤栗。
法师又叹了口气,像一个年迈的老者那般不住地在叹息中参杂着低微的咳嗽,过了一会,他伸出之前少女见到过的那只戴满饰物干瘦骇人的手,轻轻撩下兜帽:“我这个样子,现在走到哪,人人见了都怕我。”
杂草般的长发披散下来,尽管在脑后用粗绳捆成一束,但就如捆着一把稻草,暗灰色中参杂着些许毫无生气的蓝。至于暴露在火光中的脸,更是和少女记忆中的天差地别,这样的法师,虽然看起来很年轻,然而,却也正印证了被法术侵蚀躯体的结果。
他的脸和手一样消瘦干瘪,颧骨突兀,似乎直接包裹在骷髅外面的表皮呈憔悴的苍绿色,毫无血色,也毫无生气,泛白的唇鲜明地刻着一道道裂口,渗出脸部唯一的血红,原本清丽的容貌变得面目全非,令人无法想象,究竟是什么可以把他摧残成这样。
碧提绮紧捂住嘴,抑制着哭喊的冲动,想要在这张陌生的脸上寻找熟悉的影子,而最后,她终于在法师深陷在眼窝里,像玻璃珠般的翡翠色眸子中找到了欣慰。
那只碧透清澈的眼睛还和两年前一样,炯炯有神,目光锐利而幽深。但是……
她随即移向法师的右眼,他的右眼被黑色眼罩遮盖着。
“为什么,霍雷肖……”碧提绮觉得自己说话变得和法师一样困难,几乎是一个字一个字地从牙缝里挤出来,“为什么你会变成……这样……?”泪痕滑过了少女的面颊,花糊着法师骇人的面貌。
法师抽*动嘴角,逸出清冷的气息,好似他呼吸的空气都要比别人冷上几倍:“两年前,我说过,我要去收复一个魔族。”
“你失败了?所以,变成了……这样……”少女必须倚靠着桌子,才能使自己勉力站稳。她很想说,至少他活着回来了,能再次见到他,她是多么高兴和庆幸。但是她说不出口,她在法师的那只翠绿色的瞳仁里看到了令她害怕的眼芒,还有她可能一辈子也体会不了的苦涩。
法师开始揭下右眼的眼罩:“我成功了,”他似乎有些骄傲地说,“但同时也意味着,我被魔族附体了。”
眼罩下,露出一只紫水晶般瑰丽透明的眸子,神秘,诡异,就像人们认为的,魔族的眼睛是紫罗兰色的,现在,那只深陷在皱巴巴的眼窝中,呈现和左眼不同色泽的紫瞳正散发着恶魔的气息。
“怎么……会这样……”少女觉得自己快提不上气。
法师却很淡然:“我并不后悔,我说过,我需要魔族的力量,也很清楚,那需要付出很大的代价。而最终,我得到了永生的力量,只是……”法师看着油灯,火光将一点橘红映在迥异的双目瞳心,透出不同的神采,“为了避免被人误会我和魔族订立了契约,我必须小心地隐藏它。”
少女挣扎着,鼓起勇气道:“你没有和魔族订立契约?”她的话语中显然透露着猜疑,甚至是惧怕,因为谁也不能相信,拥有这样眼睛的人,会没有和魔族订立契约。尽管曾经的黑发法师在离开的时候非常自信地说,他有办法能在不和魔族订立契约的情况下得到魔族的力量,可是,不死的魔族真的可以被一个人类打倒吗?
碧提绮不由自主地往后缩了缩,法师看出她的惧意,满不在乎地闭上眼帘。
“没有!”等了片刻,法师坚决地否认,随即,他的一抹讽刺性的冷笑在闪烁的烛火中显得凄清悲凉,“那个魔族很狡猾,他封住了[魔核]附身在我体内,让[元灵]和我的灵魂连接,我试过很多办法,都无法把他赶出身体,这样,我就奈何不了他了。”
许多次,他现在的身体状况就是那无数次失败的结果!他的成功亦等同于他的失败,这简直就好象是对他的不自量力最讽刺的事!可是,他是个不折不扣的魔法痴,就像他过去的名声一样,可以为力量付出任何代价,无数次跌倒,就无数次地爬起来。
直到现在,他也依然没有放弃,对体内那个魔族的控制,是的,他控制了一个魔族,他办到了,虽然付出了不小的代价,但却是值得的。
不管容貌变得怎样,健康如何糟糕,他不会放弃,对力量的追求!
“现在,我只能和他共存。”法师直到这时才拿起酒杯,他的细长的手指抓住巨大的玻璃杯,好象很吃力地才能举起来,并且摇摇晃晃地递到口边,他只是用酒略微润了润唇,然后又道,“我回来了,但我必须尽量避免被人看到我的样子。碧提绮,这两年,我几乎花光了所有的积蓄,所以我现在需要工作,和以前一样,接点委托任务,我希望你们母女不会嫌弃现在的我,能让我继续借用你们这……”
“当然,当然可以。”碧提绮抹干眼泪,激动得不知该说些什么好,“我还以为你忘记我们了,故意装作不认识我们呢,刚才我可气死了……霍雷肖,不管你变成什么样,我和母亲都很高兴看到你回来……”
法师似乎很不习惯微笑,更不习惯向别人讨取施舍,他的嘴角抽*动了一两下,活象还魂的死尸。他重新戴好眼罩,依旧拉上兜帽,让脸隐没在帽檐下那片阴森的黑影里,并缩紧身,举起酒杯的时候还是显得很费力:“来这以前,我回塔里看过了,谢谢你们一直帮我打扫。”
就在离酒馆不远的地方,在郊外一片荒僻的泥沼旁,有一座尖塔,人们都知道这座废弃的曾取名为“黑月亮”的塔,但除了碧提绮和她的母亲以外,无人知道那是属于曾经兴旺一时高居领主的贵族奥斯福伯爵家族,霍雷肖·坷林从祖父那继承的唯一遗产。当然,在奥修德二世统治塞维奥拉国的时候,奥斯福家族就名存实亡了,现在,不会有人去注意,霍雷肖是这个家族余留至今的最后一息血脉。
法师嘶哑的声音听不出任何感激,可是少女听了,却如同一波暖流淌过心房,误会冰释,她高兴地道:“那没什么,我一直相信,你一定会回来的!我去和母亲说一声,你在这多坐一会哦!”
“恩……”法师抿了一口麦芽酒,在少女开门之前,快速把手缩回袖子里,恢复成一尊灰色的雕塑,和安静的屋子融合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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