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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诺岚》翻外篇 新娘的嫁衣——梅兰妮·崔西的回忆记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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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暮色

黄昏,通常在这时候可以让人想起很多往事,比如自小在祖父的密室里睡午觉到晚餐的时候被父亲大人发现,被管事先生痛斥;比如梦想变成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儿,所以和康严一起爬树看夕阳,结果从树上掉下来在床上躺了一个月;比如偷偷到原野里私会,许下终生诺言;比如在书房里看书的时候听到小菲尔德哭了……

黄昏的晚霞让人有种想哭的冲动,就像这时候的我。

二十多年了,这二十多年里有多少个黄昏?有多少灿烂的晚霞?又有多少余辉落尽时的没落?最不堪回守的,就是在暮色里,向致爱的康严送别。

我记得当时小菲尔德是牵着我的手的,那里并不是墓地,但小菲尔德却很害怕竖在我们面前的灰色石碑,夕阳把那座墓碑渲染成了赤红,所以它其实很粗糙,粗糙到甚至没有刻上名字,却因为染色的关系,让我觉得它很神圣。

论罪处死,无论是骨灰还是英灵当然不能进入王族陵墓,父亲大人那时候想把康严的墓搬到公墓去,我不肯,那样太委屈康严了。他那样一个孤高骄傲,有着强烈贵族自尊的男人,连皇帝下旨赐死都不肯跪首,我想,他宁愿一个人孤零零地待在荒野废墟,也不愿与平民的亡灵平起平坐吧。

康严从来没有多少优点可以让我说,他自大,自负,自傲,甚至自私,虽然是远亲,他的出生并不是很好,这是他最忌讳的,所以他讨厌平凡。

可是他一生唯一做过的最冲动的事,最让我感动的事,就是当我被选为皇妃的时候,他跟我说:

“我们私奔吧,名利,地位,权势,这些都没有你重要。”

有时,他是个喜欢开玩笑,会说过激笑话的人,那一次,他是我见过的,是我从认识他开始,最认真,也最执着的一次。

私奔,我很想答应他,从此比翼双飞,天涯海角任我们自由逍遥,去下界,去过普通人的生活,找份普通的工作,足够生活,足够养家胡口就行了。

天南地北,只有我们两个人。如果当时我再年轻几岁的话,我会跟着他走,可是,我抛不下家族,抛不下父亲母亲,还有兰提亚修,还有小菲尔德……

意图造反,谋杀皇子?康严有那个胆量,但他没那么笨,得不偿失不是他的作风,不是他的所作所为,仅仅只是一个愈加之罪,何患无词。下令赐死?是皇帝怜悯崔西家族,还是以为我们都是迂腐愚笨的臣子?那天,我哭了,看着康严接下毒药和枪,我不能不哭。

那时候,他跪在我面前,是跪在我面前!男儿膝下有黄金,我甚至不能相信,当时跪在我面前的是我熟知的康严,是一个连神明和王权都不放在眼里的男人。

我和康严说,我一直以为我和他的结局会是圣殿礼堂,会是婚纱礼服,有祭司的祝福,有钟塔的钟声。我还曾开玩笑说,如果他吻我的时候不够有诚意,我就悔婚。

结果呢,结果万万没有想到,说这些话的时候,能倾听我心声的仅仅只是座灰色墓碑,思念的那个人甚至无法安眠在我脚下的尘土里,他的灵魂是守侯在我身边,还是飞去了誓约之地,或是徘徊在王殿将怨恨附着在王室的丰碑上,这些我都不得而知。

火苗渐渐熄灭,留下的是嫁衣的灰烬,我亲手缝制的,只为他而穿的嫁衣。

小菲尔德一直在催促我,他不懂,不懂得这墓碑下是一个对我们家族,对我来说最重要的人,也许他会想念康严,只是不知情的他或许在得知真相的时候,已经过去数十光阴,也许连康严的样子都不记得了。

父亲大人劝我忘记,母亲大人劝我忘记,兰提亚修劝我忘记,我劝我自己……崔西家族斗不过王室,斗不过圣旨,斗不过命运。我最讨厌的,宿命论。

如今回想起来,我的大半生是疯狂的,小半生是荒唐的,荒唐到和自己的仇人成为结发夫妻,荒唐到忍痛割爱为他生下子嗣,自欺欺人,行尸走肉,自哀自怜地一直活到今天,连康严都不会接受这样难堪的我吧。

为了小菲尔德,为了,一个我无法反抗的男人……

*******

二·破晓

听到神圣之巅钟声响起的时候,我眼里没有泪,心里却在流血。我以为那是我的错觉,以为听到的应该是我和康严婚礼的钟声,白刃刺进他的身体,血染满我的双手,我知道,梦醒了,作为新娘的梦,碎掉了。

挽着一个陌生男人的手踩上石阶,在如此庄重肃穆的注目礼中接受加冕,仪式可能是这世上最讽刺滑稽的事,明明只有仇恨,却在大神官的洗礼中许定终生,不是一辈子的情,而是一生一世的恨!

我想,我曾经是尊敬过这个男人的,无论是他的才,他的貌,他的品格,还是他为了一个下界女子勇往直前的莽劲。这点,他和康严很像。他们都有为情冲动的时候,都有为致爱舍弃一切的自觉。可惜,我认为,会做那些事的皇子已经在那天的雨夜里死了,真相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我挽着步入未来的男人,并不是那位皇子。

新婚的宫殿是座牢笼,奢华的寝宫是我们的坟墓,我想和他死在一起,这是讽刺,却也是现实,把这个男人带入地狱,我不知道除了这样,我还能做什么事。

可惜我失败了。

我以为他会惊慌失措,以为他会怒火中烧,可是他很镇定,冷静得可怕,让人以为他的躯壳里并不是血肉,心房里并不是人类的灵魂。

一开始我们在开玩笑,我说我喜欢他长发的样子,银发是奥普托兰帕尔王室的象征,没有人能有王室纯正血统那样纯银晶亮的头发,像钻石,迷人而璀璨,绽放着夺目的光芒,让人痴迷,不能自拔,让人沉沦,心甘情愿。

恩德比耶夫就是这样一个万丈光芒的人,曾经,或者是当时,甚至现在。除了一样东西,他什么也没改变,从舞会上我们相识开始,我甚至还能记得那天聊了些什么,除了国家大事和儿女私情,他是个幽默风趣,且洒脱的男人。

我把这些都在新房里一一告诉他,以非常平静的口吻,好象我们已经年迈在回顾往事,促膝长谈。我想让他知道,至少我曾经是尊敬过他的。

是尊敬,不是爱慕,所以我们不该成为夫妻。

我以为他会在那天向我讲述他和那位下界女子的故事,可是他只字未提,他所谈起的只是未来的梦想,皇帝的权责,治国的理想,还有他终生的挚友——杰恩·塞伦。

杰恩·塞伦,我永远也忘不掉他在提起这个名字时,出现在脸上的寂寞,就好象那时候,他已经知道,那是一去不复返的友情。

“这辈子,我不会再有这样的朋友了。”

他垂下头,让额发遮没了眼睛,那一刻,如果他不是我恨的人,如果他不是皇帝,我会有想抱紧他的冲动,因为他看上去是那么失落,那么无助。

和走向加冕礼台,接受权仗和王冠的恩德比耶夫皇子比起来,我怀疑,我不相信,我不知道坐在我身边,同住一个新房的男人是谁,就像当初我看到康严向我下跪时一样……

“他跪在我面前,对我说,忘了他,忘了过去,忘了曾经拥有的一切,因为我必须拥有未来,而未来只有你,恩德比耶夫皇子能给我!”

刀刃和皇帝的容颜一起在我的视野里模糊,和那时侯实在太像太像了,不同的只是——人。

什么叫物是人非,其实我一直不太懂,我也不太喜欢吟游诗人悲天怨地的诗歌,凄凄惨惨,哀哀切切,那都是懦弱的人做的事,是无法面对现实的人自我怜悯罢了。

可是有一天,当我也变成这种人的时候,我所失去的,不仅仅是现实。

皇帝,以及我的新郎,他擦拭了我的眼泪,一下又一下,他坐在床头光着半身,我们彼此赤裸裸地相见,内心也是赤裸裸的。

我想我一生没有流过这么多泪,连抱着康严依然温暖的尸体那次也没有。以前,康严不会为我擦拭眼泪,现在,这个男人,我恨的男人却在做这件事。

对峙让时间变得很漫长,或者甚至世界在这一刻停止转动了,我们停滞在时间的缝隙中。一手被反扣,一手拿着刀子架在他的脖子上,我不能动弹,就好象力气一下子全被那双冰冷深澈的眸子抽走了。而他,就一直缓慢地拭去我的泪花。

“哼,要哭多久呢?有多少眼泪可以流呢?”

他像嘲笑着卑微渺小的生物那样,笑得何其讽刺,何其冷酷。

“哭啊,能哭多少就哭多少吧,现在把眼泪全部流光了,往后就只剩下恨,想哭都哭不出来。你这种滋味,我是经历过的。”

我咬牙,很想把他捏得粉碎,咬得粉碎,切成一块块的,撕成一片片的,和康严不甘地闭上双眼时,我的心情一样。让他不能再那么藐视我的仇恨。

我动不了,所以我更不可能阻止他的嘲笑。一个英俊潇洒,风流倜傥的男人,一个威严神武,专横霸道的皇帝,他有权力嘲笑这个世界,嘲笑想向他复仇却没有力量与他抗衡的人。

可是那时候,我觉得,他也不过是个可怜人。

“你有什么不满?比起你那个男人,论长相,论才华,论身份地位,论能力权势,我哪点比不过他?你嫁的是一个皇帝,不是一个杀人犯。自从你出生开始就应该知道,我们都是绑着线被人操纵的傀儡,如果你想剪断那些线,就要坐上我这个位子,坐上可以主宰你命运的位子。”

他不是在警告我,不是在嘲笑我,他只是在告诉人们,他一路是怎么过来的,皇位是怎么坐上去的,王冠有多冰冷,皇帝这个身份有多虚伪。

所以他的笑容,亦那么虚假,又那么残忍。

“现在,是**纵你,不是你操纵我。梅兰妮小姐,我可以明确的告诉你,我不爱你,但是我要你为我生孩子,一个两个三个都行,我养得起,养一个国家和养一个家庭是一回事,要恨就恨吧,恨你像我一样愚蠢荒谬,想要的得不到,剩下的看你自己会不会争取。”

刀刃,它在他的脖子上只是无伤大雅的一道光,和他身上的万丈光芒比起来微不足道。当我发现连它都在嘲笑我时,我已经无力再呻吟了。

“梅兰妮小姐,恨不能让你生,亦不能让你死得痛快。生不如死,这就是你未来的人生。”

“我不要你活太久,只要你完成身为人妻的义务,小菲尔德我会放的。”

他的眸子,清冷如冰雪,渺茫如宇宙,空洞如深渊。这是我所知的,恩德比耶夫皇帝。

*******

三·夏萤

夏末了,我从王殿搬迁到避暑行宫,那里清幽宁静,很适合当时的我修身养性。看看书,写写皇后手记,记录过往的是非经历,是虚是实,只看后人如何评价。

我不认为这种东西有流传后世的价值,说一个皇后如何淡泊名利,说一个皇后如何清身自节,说做弥撒祷告神明赐福苍生,说诚谑恳求天下太平……

神没有赐我幸福,又怎会管天下苍生之福?

恩德比耶夫皇笑我是个自私的人,苟且偷生,嘴上说为了小菲尔德,心里却害怕真正的死亡。我也笑他自私,为了一己之怨残害众生。

“他们,只是伊莲娜的陪葬品。”

那不是一个皇帝说的,而只是一个恨整个世界抛弃了他的男人的誓言。

有时,我会想看看这个国家在这个男人手里最终会变成什么样,我想知道,这个男人的恨到底有多深,有多沉。

人是会变的,也许在他老去的时候,他已经不记得当年的毒誓,就像我,对康严的哀思已经慢慢麻木淡去了。

只记得那一年,我哭了,抱着他的尸体哭的……

避暑行宫在北境,地处偏僻,依傍雪岭,除了王室会在这种地方建造宫殿,上界恐怕没人会住到这种地方来。

庄园别墅是我喜欢的爱斯沙洛特风格,巨大的白色圆柱,一轮套一轮的拱顶,金碧辉煌的烛台,还有简单的雪白墙壁和齿轮窗,没有神圣,没有庄严或肃静,它看起来有点像俏皮中带点清淡朴实的小伙子,朝气蓬勃,又不失体面。

我喜欢中央喷泉那片繁茂纯朴的兰花,像天一样的湛蓝,与天相望,比起天堂宫殿的奢华,它恬静而芬芳怡人,似乎可以让人忘记烦忧。

能忘记么?

不能。

我不记得那是几月几日的事,也已经不记得那天的天气,时段。风好象有点大,因为我坐在窗口看书的时候,总是被风吹的纸页乱翻,头发遮眼。我爱看书,却不爱看太枯燥乏味的书,音乐类的,文艺类的,散文诗集,以前我是不碰这些书的,现在拿来打发时间,反而看得入迷。

我知道塞伦家族的贵公子喜欢看知识科普一类的书,有时佩服把那种书当兴趣爱好的人的耐心。

卧房的窗口可以浏览到中央喷泉的全景,竖立着大地女神闭目静思的白玉雕像,水从她头顶的冠冕缓缓淌下,通体剔透晶莹,美伦美幻。喷泉池里的水映着天空,浮着彩虹,微波荡漾,池外便是大片赏心悦目的兰花园。

银白色的身影径直穿过兰花园,如午后一道刺目的极光,一开始我以为是幻觉,放下书,才看清那是皇帝,一头依稀凌乱渐长的银发,一席洁白如羽的长褂,一双闪烁着星光的白色长靴,轻盈而优雅地踱过兰花。

花被踩坏了,却不会因为夭折而埋怨破坏者不文明,实在因为那个男人太耀眼,太狂妄。

“妾妃参见陛下。”

行宫廷礼节,尽皇后职责,我不敢抬头看恩德比耶夫,是不敢,不是不愿。表面是妻子,正宫皇后,实则是囚犯,喜怒哀乐全都不能自主,只看皇帝的喜好和心情,他高兴了就来我这取乐,即使没有感情也可以过夜,他愿意抱一个没有心的女人,只因为我是他的战利品。他不高兴的时候可以羞辱我,践踏我,就像他踩过的兰花,就像只是在破坏自己的私有物。

那天他来的时候心情很好,手持碧玉短杖,脚步轻快如风,满带微笑,眼底含着少有的温情。

是装模做样也好,是冷嘲热讽也罢,他的温情时常在他心情好的时候欲擒故纵地溢在双眼中,若隐若现。

他拒绝了我的搀扶,独自坐到沙发上,姿势悠闲,一手扶着脸颊,神态安然自得。短杖搁在脚边时不时地敲敲地毯,显出几分皇帝的威仪。

我不作声,他便先忍不住了。

“在这住得还舒服么?”

“很好。”

我冷冷淡淡地回答,正如他心知肚明的,我们之间不需要伪装,不需要假仁假义,不需要惺惺作态,只需要维持基本的平衡和礼节就行。

恩德比耶夫花了很长时间打量我的房间,眉目间很宁静,笑容可掬,很少能见到他这样安神恬静的表情,俊逸的脸庞散出逐渐成熟内敛的韵味,如果他可以一直保持这样,是很赏心悦目的,可以让人静心观赏,直到入迷。

“恩,挺清幽的,我还是第一次来这座行宫。”

他表露出满意和欣赏,好象他自己也准备住下似的,手杖敲了敲他放在茶几上的盒子,打了大大的丝带蝴蝶结的礼盒,让人猜不透里面装的什么。

“诶,你喜欢看什么书?”

他的视线最后落定在我放在窗边椅子上的书,然后起身走了过去。银发在微风中飘逸,散发出令人着迷的凌然气质,映着窗口那轮光晕,他的头顶好象戴着天使的光环,白色的风衣不修边幅,却让人觉得淡雅华贵。如今回想起那一幕的情景,不禁觉得当时我就像看到一位降临凡间的神灵,他高贵、圣洁、清冷、又冷血无情,凡人的苦乐他只在一旁嬉笑,可以轻描淡写地一笔带过,可以稍纵即逝地从我眼前立刻消失,消失在那轮洁白的光晕里。

“陛下!”

我着急,我害怕,我为自己的无稽幻想觉得可笑,荒唐。如果他能消失,这个世界就得救了,我就得救了,还有其他所有与他为敌,被他视做“敌人”的人。

他翻看着我的书,清幽闲散地站在窗边,高挑挺拔,修长俊美,安详中透出冷澈,文静中漏出尖锐,光映出的剪影至今令我无法忘记,不是为他的华丽着迷,而是惋惜,痛惜!

为什么这样的人,是个不择手段,残忍无情的皇帝!

“原来你喜欢看这种书,恩,我还以为你和杰恩是一类人呢。”

他笑了,自言自语着,和普通的丈夫津津乐道妻子的温婉贤淑有点相似,却有本质的区别。

他好象在赞赏,其实在调侃,在冷笑,随心所欲地操纵他人的喜乐,认为他们都是属于他的。

“陛下,我只是为了打发时间。”

“恩——对了。”

他突然想到什么,转向我,笑得十分殷情。

不管是好事坏事,好运厄运,我已经麻木了,不在乎了。

“爱妾,以后朕(皇帝自称,有时也直接自称“我”)准你直接叫我的名字,耶夫,不要再陛下陛下的了,所有人都这么称呼我,听都听腻了。”

“耶夫”,对恩德比耶夫皇此生来说,这恐怕是最有价值,最不能割舍的情结,他当时露出的表情让我明白,他怀念这个称呼,他渴望重温旧识,他期望光阴能够逆流,只是时间之神从不让人类后悔任何事。

那个曾经会这样叫他的人,已经和他分道扬镳,一生恐怕不会再有交集。

不是那个人舍弃了他,而是他舍弃了他最重要的朋友。

“如果陛下认为有必要的话,我会这么叫的。”

“恩。还有一件事,我听说你以前自己设计过一件嫁衣,我让人按照你设计的图样重新订做了一件。”

嫁衣……

他回到茶几边,打开礼盒,拿出雪白的婚纱,我只觉眼前一片晕眩,黑暗在包围我,筑起更深更紧的牢笼。

“穿上它,我想看看你穿它的样子,不知道会不会比当初皇妃的礼服好看。”

“不!”

“穿上它!”

“不!我不会把它穿给任何人看!”

我以为恩德比耶夫会强逼,可是他没有。碧眸微微眯紧,漏出几丝意味不明的端详,嘴边带着冷冷的笑,诡异而狡邪。

“只为康严而穿?”

挑逗,亦有警告。那时候,我没有屈服,因为我并不知道他也有单纯,天真的一面,也会脆弱,会消沉。

“是。……他不在了,我不会穿这件嫁衣。”

“如果只是一个小小的心愿呢?”

“请陛下自重,它对您没有任何意义。”

“哼,无意义的么,或许。一切对我来说都是无意义的。”

他把婚纱丢在茶几上,箭步走出房间,离去的背影是我见过的,最可怜的男人。

“如果是别的礼服——”

“不用,我想看到的嫁衣,已经不存在了。”

他倚着门栏深邃地一笑,走出我的视野。我忘不了的,是他那时痛恨一切,又怜惜一切的双眸,矛盾,而悲哀。

*******

四·孤雪

有半年的时光,国务繁忙,军情紧急,即使我住在王殿,依然难见皇帝行影,于是,干脆眼不见为静,心不思而宁,有时打打毛衣,有时弄弄花卉,有时养条金鱼,尽管不久就养死了……

不知不觉,在我前往西境访察资源环保问题,顺便会见达官显贵时,冬雪下下来了。天堂宫殿极少见雪,有雪,也是零星碎沫的一点点,不温不火,有种很不干脆很不爽气的感觉。

这一下,就是漫天纷飞的大雪,北方的雪和清幽庭不一样,干净,纯白,气势恢弘,好象整个世界都会被覆盖吞没成白皑皑的,辽阔而广大,无边无垠,永无止尽的白色。

和我一起看雪的是爱德华·李少将,原本,我想让大神官米利亚姆陪同出访,可他却突然辞官离宫,归隐下界,这是史料未及的,在宫里,没有人比他更亲切了。

不过,李少将是个风趣的人,一天到晚总是闲不住,喜欢自己找话题解闷,所以这段时间我并不无聊,游历山水,一览雪景,照李少将的话来说,是享受福分的人。

享受亦有,福分却无,“福”这个字对我来说是奢望,太渺茫了。

差不多也就是在那时,我得知怀孕了,有了皇帝的骨肉,未来的皇位继承人,每当想到这的时候,我就会想起恩德比耶夫的眼睛,罪孽的双眼。

我对李少将说,它既是好事亦是坏事,好在小菲尔德终于能得见天日了,终于能逃脱牢狱之苦了,坏在……

我恨我肚子里的孩子。

“小孩是无辜的,皇后陛下,您犯不着和自己的骨肉过不去,他既是皇帝陛下的孩子,也是您的孩子啊。”

的确,这也是我的孩子,有我的血肉,有我灵魂的一半吧。为人生母,不能把仇恨,把罪孽强加给下一代,一个什么都不懂什么都不知道的孩子,纵使他有一半那个男人的血统,也有一半是我的。

十个月,说不定连我的思念也能一起溶入他的血骨中。

“想给孩子取什么名字?”

“还没想到……李少将有什么建议?”

“恩,我看让皇帝陛下决定比较好,他好象很期待小皇子出生呢。”

“他期待的并不是我肚子里的小皇子。”

李少将没有听懂,只有我和皇帝之间清楚,他想要的,想看到的,一直在等待的并不是只流有他一半血统的孩子。

他仅仅为了要回他失去的,甚至不能说是讨回,而是填补,填补失去的空缺,填补不能弥补的遗憾,就像举行一个仪式而已。

他不一定会爱这个孩子,不一定会疼这个孩子,甚至可能不会把他当自己的亲生儿子。

我不知道他会怎么对待这个孩子,对我来说,这个孩子也只意味着一个义务,一个无可奈何必须完成的使命,生下他,我就解脱了。

“皇后,您可不能有这种想法啊!”

侍婢劝我,我只能表面敷衍,望着雪花一朵一朵地飘落,我觉得,那是我的生命之火,等冬雪溶尽的时候,我期待着解脱,等待着解脱,彻底,离开那个男人。

残烛灯影中,我突然落下一颗眼泪,悔恨自己竟然有一丝不舍,因为我想起了夏日那一抹孤独的背影,那一丝凄凉的冰芒,那一双溢满仇恨,看不到未来的眸子。

他要的,我可以给他,但我给不了全部。我已经没有索取,也没有资格索取,因为他也给不了我什么东西。我们之间不知是谁欠谁的,说到底,在这段姻缘中,他也是被操纵的一方。

我想起了他那希望时光逆流的眼神,想起他倾吐无奈却不肯表露脆弱的话语。

[“我想看到的嫁衣,已经不存在了。”]

我狠心舍弃这样一个男人吗?至亲,致情,挚友,人生最重要的三样东西,他都没有了,和我一样,我,还有希望寄托在小菲尔德身上。

他呢?把未来寄托在一个不爱他,他也不爱的女人为他生下的孩子身上吗?

泪,淌落了,浸湿信纸。信,是写给恩德比耶夫的,告诉他,孩子的名字我已经决定了。

叫“无因”。

*******

五·落日

曾经恩德比耶夫的请求,我一次也没有兑现过。只在临床一病不起的时候,他坐在床边,忧郁地望着我,我想,我的日子是差不多了。

这是最后的最后吗?

一年多了吧,我看着这个男人的冷酷,看着这个男人的残忍,看着这个男人的无情以及深情,还有悲哀、仇恨、消沉、没落……

听说,他的那位从小一起长大的朋友和他是一样的,悲哀、仇恨、消沉、没落,不过那个人可以销声匿迹,皇帝不可以。他支撑着整个王权,支撑着整个国家,不管他想把它们变成什么样,是破坏,还是延续,已经和我无关了。

“你一次也没有叫过……”

他挨身在床头,缩得有些紧,不像平常那么横行霸道,所以也不像皇帝。只有这时候,他才多少有几分依恋妻子的情义,淡而无味,我知道,他能给的也就这么多了。

他有点孩子气,我认为,那是他骨子里一直保有的烂漫和爽直,因为曾经他是那样一个冲劲十足的人,后来被仇恨埋没了。

仰望他的眼睛,而不是凝视,因为没有爱,所以我从来不能在他眼睛里看到他那支离破碎的心,别切割成粉碎然后再拼合起来留下一道道裂痕,那是什么滋味,他说,我和他是一样的,能体会流干泪后只剩下恨意的味道。可是我想告诉他,我不能理解他的眼睛。

幽绿,深沉,凝聚了光,也凝结了影。那是没有光泽的宝石,有价值,却并不美丽。

“叫什么?”

“名字。”

“名字?”

“我的名字,耶夫。”

“……”

他可能是在请求,在恳求,在奢望,他明知道答案,却不肯死心,江山易改本性难移,有些东西或许连他自己都没发现,他改不掉,也放不掉。

“至少,让我听到一次……一次也好,代替我的一个朋友,我知道从今往后再也不会听到了。”

“有意义么?”

“有!”

他很坚定,执着,顽固。明知道,这个名字除了那个人以外,任何人叫都没意义。

“耶夫。”

“……谢谢。”

“现在听到了,感觉如何?”

他先是沉默,静静地呼吸着,慢慢的好似连呼吸都想忘记。他抬头望着我,挣扎的眉头在不断颤抖,眼里是迷茫。

最后,他笑了笑,一切心声都在那双碧眸中沉淀了。

“至少算是听到了,就当作,你离弃我的补偿吧。”

“那我的补偿呢?”

“小菲尔德自由了。”

“是么……”

日辉在皇帝的背后沉落了,空色依然是湛蓝,好象还对这个喧嚣红尘恋恋不舍。我望着夕阳,恩德比耶夫望着我,就像孽债的因果关系,没有轮回,没有尽头。

恩德比耶夫俯首吻了我的额,唯一的一次,轻柔,温和,小心翼翼,还有害怕……

“我希望你能活下去,为了无因。”

“迟了。我没有遗憾,没有眷恋,只有小菲尔德,对我来说,他比无因重要。”

耶夫,等无因长大的时候,他会恨你的,也许你不在乎,但是你会亲眼见证自己造下的罪孽。

正如你说的,从出生开始,我们就是绑着线被人操纵的傀儡,以为扯断了线可以自由,结果却只是静静地死亡……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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