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后的杭州,夹杂着桂花和泥土的味道,清晰却又渗透凉意。清晨地面上薄薄的霜在雨后正午都化作附着沥青的水,盛在每一道缝隙。走过马路,穿过街道,咖啡屋的招牌清晰可见。皮质的鞋子在坚硬地板上敲出格格声,脚的主人克制着音量,慎防惊扰到宁静。
杨霏坐在dreammaker的皮椅上,褪下外套,点了一杯白咖啡。
开学两个月,转眼已经进入仲秋。黄金周里的国旗成了秋日里最显眼的一抹亮色。一路走来,兴许是冷雨的原因,路上行人不多,但是仍显隆重。不知为何,在那一抹红之下,她总会想起一些置换的化学变化,为此会在心底暗笑进入了备考状态。
第一次点白咖啡,并不是白纸一样的,但是那样的褐色浅得偏向卡其,杯子正中有乳白色的拉花,看起来有一种精致的美。她抿了一口,莫名想起了跟叶瑾南、李科阳、邱紫莎一起来的那天。那天阳光灿烂得恰到好处,但是黑咖啡异常苦涩,整个人像是被点燃了一样。她不禁回想,如果那天邱紫莎没有撕破她的伤口,她会不会有后来的火光四射,会不会那样决绝冷漠,离开。
她低下头,用勺子盛着奶白的花朵,送进嘴里。外头的雨又开始下了,抬头往外看,意外地发现路的对面、邮筒旁边站着一个打伞的少年。隔着迷蒙的雨她有些惶惑,转过头,看见上方挂着的老照片。几乎只是一瞬间,她伸出手,向前台招了招手。
“你好,我想要一杯黑咖啡,多糖。”
忘了是否收到回应,她低下头搅动那杯白咖啡。心里有了些悸动,快要冲破牢笼,同时又有些别样的感觉,想要倾吐所有。
路对面的男孩还在,黑色的雨伞稳稳地罩着他。晶莹的雨滴落下、撞击、滑落、融解、奔流……良久,他转过身,向她走来。
他招了招手,隔着玻璃微笑。杨霏看着他,但是没有招手。服务生来了,离开的时候叶瑾南的目光有些黯淡。杨霏忽然意识到他的失落,伸手指了指对面的位置。
叶瑾南坐下,正对着那杯黑咖啡。他微笑,像是第一次在课室里见到杨霏那时候一样。
“我……等一下还有课,抱歉坐一下你朋友的位置。”
“这里没有人。”
她抬起头,“我刚点的咖啡。”
叶瑾南微怔,然后脱下了外套。杨霏垂眸,抿入咖啡的时候嘴角扬起不经意的弧度。
“还有画画吗?”杨霏问。
“有。最近在看巴洛克式建筑,想要画一座小教堂。”
“整体?”
“嗯。外结构和装饰。”
“高难度。”
“是啊,造型浮夸,色彩绚丽,线条繁复细密,装饰也多。”
“我觉得简洁至上。瑞典的‘蛋屋’就很好。”
“嗯,我知道。”他说。
杨霏拿起杯子飞快转换视线,又听见他说:“可那是练习的好材料。巴洛克式也为现代豪华建筑提供典范。”
她点点头,见他没有喝咖啡。
“你觉得这里的装修怎样?”
“古典风,感觉上大概像是美国古典风格。因为墙面都是未经装饰和刷漆的红砖,所有的桌椅摆设都采用不经雕琢的深色木料,空间布局呈现出松散、粗犷的感觉。桌子椅子并不按照店里原有的户型纵横排列,而是遵循着类似于适当距离的原则随意摆放,自由度高而且看上去舒服。但是在这里又不仅仅有美式一种风格,似乎还夹杂着别的,像是英国古典或者现代建筑的装修风格。”
“何以见得?”
“照片、玻璃墙和店铺尽头的壁炉。那个壁炉最突出典型,虽然小但是模仿地像。这几个部分用的都是棕褐色调,作为或深或浅的背景色,隐约带着些英伦气息。玻璃窗透,便于吸引人和景色渲染。大概可以说是非常用心的装潢。”
他说罢,发觉到杨霏正聚精会神地望着自己,心中一悸。
“听起来,有些外行。”
“确实。”
“我喜欢那个照片墙,无关装修风格,无关对象。仅仅喜欢里面的黑白照片,像极了时代印记,又像极了倒带的生活。”
“因为真实?”
“可能吧。我第一眼看到那些照片,心里有种说不上来的滋味。感觉要抓住它,留下那些人、那些物和记忆,又觉得它属于时间,有些神圣和不可捉摸。我估计我喜欢那些照片,但是也可能仅仅是喜欢拍照的那个人。”
叶瑾南的眸色有些复杂,连他自己也分不清里面夹杂着的除了疑惑惊讶还有什么。但是马上这些又变成了惊喜。
“想想看,站在世界的一角,举起长筒相机,调试、对焦、转换,然后拍下来,感觉像是留住了一个世界,又或者……”
“跟世界相互隔开,静静观看,享受着第一感觉。”
杨霏听到他接上自己的话,她笑了,他也笑了。然后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叶瑾南牵住了她的手,轻轻地握住。
“咖啡还热着,怎么不喝?”
他不说话。“你不喝苦,这刚好是多糖的。”
他挑了挑眉,提起杯子喝,缓慢地、一口一口地喝。杨霏看着他上下抖动的喉结,舌头一时干涸。垂眸,捧起温温的白咖啡,吞了两口,跟他同时放下杯子。
“好甜。”叶瑾南声音沙哑。
杨霏看着他的眼睛,感觉睫毛在眼睑上轻颤。她的舌头有些干。她说:“抱歉,我去一下洗手间。”
杨霏径直穿过店铺,来到店铺最后,停下。忽然想起,dreammaker没有内置洗手间。她靠在墙上,咬着唇深呼吸。转头正好看见那个壁炉。确实不大,如果远看会以为是壁纸,但是摸上去质感粗糙,好像真有些叶瑾南说的感觉。
她笑了,对着一个漆黑的壁炉,甜甜地勾起嘴角。
回到位置上,叶瑾南提议出去走走。她说好,心里因为他的体贴松一口气。
临近傍晚,路上的人多了起来,提着菜篮的、拿着公文包的、背着书包的,杨霏和叶瑾南并肩走,互相牵着手。她有时候会感到奇怪,紧闭的门竟然会骤然敞开,沉默会忽然变成滔滔不绝。她也不太明白,叶瑾南的声音成了最好听的声音,渗透了一切清新和暖意。她也不明白,他们为什么这么自然而然地握紧了彼此的手。
叶瑾南停了下来,路边的红绿灯静静地守候平安,然后,转绿。叶瑾南抓着她的手肘,不重但是沉稳有力。杨霏蹙眉,她不习惯依附,也不喜欢被过分照料。她告诉叶瑾南,他点点头说好。
小区外树的枝叶几乎都成了下垂的姿态,沾湿了雨水,透着一股凉意。桂花碎了一地,但是幽香传了很远,弥漫在凉凉的空气当中。花瓣肆意地展开,有些仿佛融入了地砖,显出斑驳的黄色印迹。
“杨霏,最近交了什么新朋友吗?”
杨霏一怔,“怎么这么问?”
“你开心了很多,话也多了。”
叶瑾南看上去很认真,那双浅褐色眼眸正注视着杨霏。杨霏记起来,她还没有告诉他妈妈和余柏的事。
“不是交了新朋友,是认亲。”她看着他说:“我不是我爸妈的孩子,所以我本来也不姓杨。暑假的时候,我亲妈来找我了,她就在家里。”
杨霏觉得应该笑一笑,毕竟这是好事,但是莫名地笑不出来。她在等他说话。她希望他不要装作惊讶,不要兴奋地祝福她,不要问怎么发生的和怎么进行的。如果那样,她会觉得他轻率浮躁,不了解她一星半点。但他没有这样做。
叶瑾南走过来伸手抱住了她,紧紧地抱住。
他说:“真好啊,杨霏。”
杨霏有一瞬间想要热泪盈眶,她犹豫着伸手抚他的背。
他抽出身,敛起杨霏的碎发。他望着杨霏清澈如水的眼睛,微笑,说:“杨霏,我真希望你快乐。”
她点头,说:“我知道。”
然后,她忽然意识到自己双手正扣在他的脖颈,想要抽出来的时候,嘴唇被他吻上。他的吻很轻,杨霏踮了踮脚给他回应。她把唇瓣印在了他的嘴上,看着他的眼睛圆睁。并没有多久,杨霏感觉他离开了,带着一些克制。
他牵起杨霏的手,说:“夜了,回去吧,别让阿姨等你。”
杨霏点点头,听他说:“高一的时候我进了文学社,发表文章、评论文章、讨论文体,我是文学社的骨干。那时候我喜欢跟会写文章、会看书的人交朋友,樊彬是其中之一。高二帮老师批改作文,几次见她投稿,知道她喜欢文字,所以有过两次指导。我们是朋友,我帮着她修改文章和运用词汇。那天在机场,我们在谈论你,互相道别而已。”
“我知道,”她抬起头,紧了紧握住的手,“我信你。”
“那天,是我冲动了。”她说。
话音刚落,自己就跌进了某人的怀抱,耳边传来的心跳声,清晰明朗。她扭了扭头,把脸颊埋进他的胸膛。
“对不起。”他的声音闷闷的。
“没关系。”
因为年轻,错误和失望都没关系;因为成长,伤痛和疤痕都会日渐痊愈。但是大脑复杂,以至于话语和行动容易被错位理解。那时候,他们并不理解,错误和悲伤还会因此接踵而至。
饭厅里,橘黄色的灯洒在桌面,天花板四周小盏的黄灯细细地打在椅子背后,自然而然地勾勒出饭厅的范围。
于杨霏而言,此刻她与余柏坐在饭桌边,哪怕相对无言,看着他也是一种享受。相处得越久就越觉得余柏的温和有礼不是单单的习惯和性格使然,而是一种浸润身心的教养。他会在饭前稍稍躬身,为杨霏和妈妈拉椅子,自觉收拾桌子。进门前一定敲门,得不到回复会耐心地等。他总是温和地笑,每每那般模样都能让杨霏想起童话故事里的雪人。当然,余柏要比雪人健壮骨感得多。
“余柏,你想说什么?”
她低头翻了翻他们十多分钟聊天的内容,基本上有一搭没一搭,而且都是余柏在找话题。心里隐隐觉得有些什么事情发生。
“你喜欢叶瑾南吗?”
杨霏脑子里“嗡”的一声,她希望自己的脸和耳朵没有发红。她抬眸看他。
“你有没有告诉他,我们家的事?”
她点点头,看余柏松了口气。但是转念提到:
“可是,我没有提到你。那时候没说到你。”是的,当时他们刚刚和好,第一次他们拥抱、接吻,这些情境里似乎没有细说的理由。但是,这些她知道就好了。
“你这样他会误会的。”
“什么?”杨霏微怔。
“误会我们。”
“.......”
what?
杨霏佯装严肃,道,“可是我们没怎么。他误会什么?”
余柏忍住了笑,目光不变。
“他找你了?”
“他说要公平竞争。”
杨霏缓缓转头,像是解题毫无头绪时托腮的样子,盯着那些棱角分明的字。然后忽然就笑了,从微笑到捂嘴笑出声。
余柏看着她,也笑了。他摇摇头,伸手揉了揉杨霏松散的头发。
良久,等他们平复下来。余柏问她:
“还好吗?”
“竞争,挺好。可能他想去上海抢你的奖学金。”
余柏看着她,没有笑。
“别闹,你要留心啊。”
“我知道。”
“别伤了他,也别伤了自己。”
杨霏眨眨眼,心里揣摩着这句话的意思。她抬起头,余柏的眼眸一如往昔,但又像暗潮汹涌。橘色灯光下的褐色眼睛,难道不是温暖明亮的吗?
“好了,我明白。”她回头望了望墙上的钟,说道。
“小霏,这一年很重要,不要大意。”
她点点头,但是突然不想回应了。不知为何,这时候成熟的余柏总让她有些陌生且心生畏惧。
他心里也是这么想的吗?还是说,男人都会这么想吗?
胡思乱想。
她摇摇头。
“宵夜好了吧。我去帮妈妈盛汤。等我一下。”她起身走开,听见身后的椅子也缓缓移动。
心里有些不安,但是并不想紧张什么。但是寂静大厅里的气氛有些沉闷,她走快了些。嘴里喊起了张绮,撑在橱柜边望着她的笑容忽然觉得暖了许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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