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亚同文俱乐部的一楼大厅装饰得金碧辉煌,一盏盏水晶大吊灯放射着绚目的五色光彩,大厅四周围竖着一根又一根起支撑作用的漆红立柱,有狮虎一类的兽形壁灯安插其上,旁边用以隔断的红色绒帘皆用金色绑带牢牢束紧,如此一来,整个大厅便更显开阔宽敞。
徐敬灵挽着井上雄辉的胳膊,款款步入厅堂,她抬眼望见高高吊起的一整排膏药旗,觉得双眼灼伤一般地疼。
井上雄辉发觉她在盯着日本国旗,也不点明,只是指着流瀑一般的宽广阶梯,温柔地对她说:“你先去楼上等我,待会我让人叫你下来,我要先向众人隆重地介绍你,再让你惊艳出场!”说完,他故作心旷神怡地打量着徐敬灵今晚的一身靓丽装扮。
男人要给女人一个风光十足的出场,说明他看重这个女人,女人理当感动万分。但是徐敬灵却一点都未动容,出于职业本能,她怀疑自己是不是已经暴露。
徐敬灵直觉井上雄辉是在逼她,也是在试她。他把她推到众人面前,她便再也没有机会以其他身份出现在他们面前,作为一个特工,失去了伪装的能力等于废子一枚,再无用处。而且如若井上雄辉今晚出事,但凡在场的日本人里有一个想到了她,她便难逃一劫。
种种猜疑都指明一点,井上雄辉已经知晓她的身份。
徐敬灵犹疑片刻,最后决定“不见棺材不落泪”,毕竟她现在已经别无选择,只能见机行事,步步为营。
徐敬灵便甜笑着答道:“好。”
井上雄辉初见徐敬灵之时,她虽对近藤义则与江口美穗畏惧重重,眼里却尽是无辜与纯真,如今时过一年零八个月,她早已不复当初明朗,不似从前无邪,如今她的眼里永远只有深沉得难以捉摸的伪装之色,揭掉一层还有另一层。现下她这样甜甜一笑,井上雄辉的心就像是化开了一样,凭空凹陷进去。
井上雄辉像是不经意一般地拉住了徐敬灵的手,喊来离他们最近的一名侍者,命他在前引路,带徐小姐上楼休息。
井上雄辉松开徐敬灵的手,心想,如果她没有欺骗自己,他真心想好好待她,只可惜,她一直在骗他。
他知道她近半个月以来杀过五个日本人,他知道她提前探知过俱乐部的地形,他知道她告诉他的是假生日,种种怪异举动让井上雄辉笃定徐敬灵是盯上了军火库分布图纸,笃定她是要杀他,那他便不能留着她了。
徐敬灵在二楼房间里忐忑地等待着,房间里只亮着一盏软纱半罩的台灯,将她的影子孤零零地打在墙上。
她想不出自己是什么时候露出了什么马脚,亦无法确定井上雄辉是不是真的对她起了疑心。
徐敬灵走到窗边,推开窗户,暧暧的夏日夜风吹进来,她略略安心了一些。
借着朦胧的月光,她仔细辨认着园子里的地形,虽然先前为防中途生变,她已经踩过点儿并确认好了逃跑路线,可此时再谨慎一分也并无错处。
徐敬灵在自己的脑海里印下园子里的景象,正合上窗,便有人来敲门,她开了门,正是方才带她上楼那位侍者,侍者说井上先生请她下楼去。
徐敬灵握着手包,随着侍者缓步下楼,她正走在贴着墙壁两侧的左侧楼梯上,还未踏下中间的宽广阶梯,便听井上雄辉击了击掌,高声对众人说:“今天是我女朋友的生日,等会她现身,大家赏我个薄面,齐声说一句‘生辰快乐’,可好?”
众人间响起暧昧的起哄声,他们笑答:“一定一定。”
江口美穗站在大厅中央,正对着楼梯,她不知井上雄辉搞什么名堂,并不言语,只不屑地瞟了他一眼,然后同所有人一样,目光一寸不移地注视着高高的楼梯缓台,怀有期待等着“欣赏”那位获此殊荣的女友。
夏含瑛化名为“田中凌子”,挽着一位日军中尉的胳膊,作出一副爱凑热闹的样子,抻着脖子往楼梯那里张望。
近藤诚之冷眼旁观这一切,他素知井上雄辉的风流作风,以为他无非是在讨哪位佳人欢心,便只淡漠地抬头看向其他人的视线集中处。
高跟鞋踏在木地板上的“哒哒”声越来越清晰,徐敬灵脚踩一双黑晶晶的高跟鞋,身穿月白色凤凰刺绣鱼尾旗袍,手握一只金丝白缎手包,盈盈楚楚,一步一步迈下楼梯。
袅袅娜娜似河畔柳,妖妖娆娆似园中花,美艳慑人,光华无限。
所有人皆看得呆了,竟忘了说句“生辰快乐”,有人率先反应过来,起了个头,众人才跟着说出这句祝语。
江口美穗站在近藤诚之身边,夏含瑛站在离他稍远的地方,但她们的目光都齐齐向他投来。
近藤诚之看见徐敬灵的那一刻,脸上瞬间流淌出一个笑,那笑容久违而又会心,像是等了一夜,昙花终放,整间屋子都化作一个春天。他眼角悬了泪,折射着水晶灯里的彩光,莹莹熠熠,他轻轻咬着下唇,微微仰起脸,那两滴泪才不致成线流下。
时隔一年零七个月又二十九天,他终于再见到她,他在心里一声声地喊她,灵儿,灵儿……
终于不只是听说你还活着,终于看见你还活着。
徐敬灵看见她从前的祈原,恍惚以为是做了一场梦,但是他真真切切地站在那里,脸上挂着笑容,深情脉脉地凝望着她。她也凝视着他的脸,回忆如同纷扬的大雪,一片片缓慢地落进她心里,随着她迈下的一步又一步,一点点累积。
未渲居院心,正午阳光下,她问他是她取的名字好听,还是他原本的名字好听,他示意她取的名字好听……
七夕夜,石桥边,即便她装作扭伤了脚,他还是向她伸出手,将她拉起来……
徐家祠堂,明月朗星之下,她情愿用早些罚跪换他开口说话……
潭城古街上,清爽秋风拂过,她问他是不是叫了她“灵儿”,他揽她入怀……
灿黄桂花树下,他说等他赚了钱就娶她,她为这句话羞红了脸……
贝特朗路134号洋房里,他问她是否愿意同他远走美国,后来他在她额头印下一吻……
一幕幕回忆浮现过后,徐敬灵脚下只剩了最后两级台阶,她艰难地将两级并作一级,快步迈下,转到井上雄辉怀里,背对着近藤诚之。她不能让他看见,她已经哭了。
轻扬浪漫的舞曲适时响起,男人们各自牵了女伴,滑进舞池。
江口美穗身边的近藤诚之却毫无动作,他望着徐敬灵与井上雄辉怔怔出神,江口美穗只好轻咳一声,近藤诚之这才回过神来,忙微微躬身向她伸出手,她搭上他的手,两人也跟着乐曲的节奏,转入舞池。
近藤诚之时不时故意不合节拍地转换舞步,只为多看徐敬灵一眼。从前他为了避嫌,也是为了瞒着江口美穗,不敢轻易让人看出他对徐敬灵的爱,但是自从江口美穗派人杀了徐家全家,闹得人尽皆知,他便再也不用避讳,亦不用费力瞒着她。
近藤诚之始终记着,徐敬灵从前爱穿袄裙,百褶的裙摆宽大却轻盈,像她那样活泼的女孩子,跑跳皆不耽误,如今的她却被一件华美却不实用的旗袍束缚着,连舞步都迈不开,脚下尽是细碎的步子。
徐敬灵虽迈不开脚步,但是她在特工学校里练就了一身高超舞技,所以仍然舞得翩然绰约,风姿婉丽。
旋转的舞蹈中,震耳的乐声里,井上雄辉看着徐敬灵脸颊上的泪痕,奚落道:“对于你的假生日,我送你的礼物可还喜欢?”
徐敬灵缓缓抬眸,森冷的目光扫进井上雄辉的眼里。
井上雄辉兀自说下去:“你没有想到吧,我竟然知道你真正的生日。”
徐敬灵冷冷问:“我今天下午才告诉你,这么短的时间,你怎么打听到的?”
井上雄辉不屑道:“是谁告诉你我是今天才打听到的。”
“那是……”
“一年半……”井上雄辉舞步顿了一下,“不,准确的说,应该是一年零八个月以前。”
徐敬灵计算着时间,发现那正是她第一次见井上雄辉的时候,当时她为了不与他讲话,还特意瞥开目光。回忆起来后,她问:“那是我们刚见面的时候,你都打听到什么了?”
“一个男人想追求一个女人,该打听的都打听了。”井上雄辉有些自嘲地说。
徐敬灵惊问:“那你当时就知道我跟近藤诚之……”
井上雄辉眼神黯淡下去,凄凉一笑道:“我都说了‘追求’两个字,你的关注点却还是只在近藤诚之身上。”
徐敬灵辩解道:“因为你拿跟他重逢当作送我的生日礼物,所以我想知道你从何时起开始在乎我与他的关系。”
“我当时只知道你跟你们家的一个下人有暧昧不明的关系,后来听说近藤诚之在会审公廨里甩了你,而后不久又发生了徐家灭门惨案,我才知道原来他就是那个下人。”井上雄辉冷言冷语地解释着。
徐敬灵问:“所以你今天就拿他来试探我?”
井上雄辉给出他的结论:“你还爱他。”他想,如果徐敬灵还爱着近藤诚之,那她接近自己便是别有用心。
徐敬灵心已了然,井上雄辉必然是已经怀疑她了,不然今晚不会有这几番试探,她不慌不忙,只轻藐地说:“两滴眼泪就让你得出这个结论了?”
井上雄辉好奇道:“那不然你为什么哭?”
徐敬灵意欲转移井上雄辉对她的怀疑,便轻叹口气,幽幽道:“到底与他有过感情,等会儿动手杀他,多少有点舍不得。”
井上雄辉心里一惊,讶然问道:“怎么,你今晚要杀的人是他吗?”虽然周围的人听不到他们的谈话,可井上雄辉还是不自觉地压低了声音。
徐敬灵挑衅地反问:“怎么,你以为是你吗?”
“难道不是吗?”
“难道是吗?”
“别跟我打哑谜,明明白白地说。”井上雄辉发狠道,他握着徐敬灵的手猝然使力,捏得她手指骨生疼,徐敬灵不得不微转手臂,顺着井上雄辉的握力才免去了几分疼痛。
近藤诚之隔着晃来晃去的人群看见徐敬灵的动作,心里倏地一动,自己的舞步也滞了一滞。
江口美穗已经适应了他今晚这般不随节奏,她并不吭声,只是继续接上上一个舞步,自如地跳着。她现在只能隐忍不发。
徐敬灵冷眼瞧着井上雄辉,不屑一顾地说:“你还没有那么大的魅力,值得我亲自动手。”
井上雄辉不服气地问:“我在你眼里就这么不堪?”
徐敬灵跳舞的动作猛然停下,抽出双手站定在原地,愤然问:“你是真不懂还是装不懂?你不知道我说的魅力是指罪孽的轻重吗?”
井上雄辉生怕别人误会他惹怒了女友,连忙又抓起徐敬灵的手,拉着她重新跟上节奏,道:“可近藤诚之并未杀过多少人。”
徐敬灵眼里突然充满了狠毒慑人的杀意,咬牙切齿地说:“我指的是我徐家上下十四条亡魂!”
因为徐敬灵突如其来的杀气,井上雄辉脊背隐隐攀上凉意,他小心翼翼地说:“可那是江口让人做的。”
徐敬灵眼里的恨意燃烧起来,气恨难平地说:“可是近藤诚之才是真正害死他们的人!”
她这恨意半是真,半是假,真是因为她真的恨他,假是因为她要哄住井上雄辉。
井上雄辉推测道:“所以你接近我,就是为了能接近他,好找机会杀了他?”
徐敬灵道:“对,不光是他,还有江口美穗。”
井上雄辉问:“难道你是知道他们今晚会来,才特意告诉我你是今天过生日,你赌我会带你来?”
徐敬灵冷笑道:“不是赌,哪有本钱赌,只是试试看,但你却不负所望,真的带我来了。”
井上雄辉追问道:“可你并没有带枪,你打算怎么下手?”
徐敬灵语气里带着戏谑在意味,反问:“你怎么知道我没带枪?”
井上雄辉淡淡一笑,道:“我试过你手包的重量。”
徐敬灵讥诮地问:“万一我带的是轻巧的小刀枪呢?”
井上雄辉呼吸一滞,为自己的疏忽感到难堪,轻轻吸了口气,岔开话题问:“你把这样的计划告诉我,就不怕我揭发你吗?”
徐敬灵自信道:“你不是说过了,你要追求我,那说明你喜欢我,我这一次要赌,赌你不会出卖我。”
徐敬灵从井上雄辉往日的言谈中大抵听出,他并不喜欢江口美穗,觉得她太过自负,刚愎自用,眼里容不得人,而且徐敬灵也从未听出井上雄辉对近藤诚之有多少好感,所以她才敢赌他不会为这两人的安危出卖自己。
井上雄辉果然道:“我是不会出卖你,但我却会阻止你,你是我带来的人,你若是杀了他们,我脱不了干系。而且近藤义则要是知道他的儿子因为我带来的人死了,他决不会放过我的。”
徐敬灵从这话里多少听出了一丝忌妒的意味,便挖苦道:“看来你对近藤诚之也有诸多不满。”
井上雄辉冷哼道:“他寸功未立,却能凭借家族势力获得少将军衔,与我平起平坐,凭什么!”
“寸功?”徐敬灵扬起眉毛,鄙夷地问,“你说的‘功’是指什么?屠杀中国人吗?”
井上雄辉再次压低声音,制止她道:“你一定要在日本人的地盘上谈这么敏感的话题吗?”他接着又警告徐敬灵说:“我告诉你,今晚这里的这许多人,个个都是军事学校出来的,再不就是军人世家出身,你动手之后决无生还的道理!”
徐敬灵声气坚定地说:“我就没打算活着出去。”
井上雄辉这回吓了一跳,战场也好,谍海也罢,最可怕的敌手便是视死如归的人。他定下心神后,立刻抓紧徐敬灵的手,将她拉出舞池,要带她离开东亚同文俱乐部。
徐敬灵表面上假意挣扎,心里却暗喜偷图纸的计划似已成功一半。
井上雄辉强拉徐敬灵出来,一面是怕她真的对那两人痛下杀手,一面也是急于验证她说的话,只要他带她回家,她若安分守己,不打他性命的主意,也不打军火库分布图纸的主意,那便可证明她今晚说的话都是真的。但是如果她真的对他下手,那他也只有不客气了。即便他一招不慎反被她杀了,埋伏在他家附近的特高课特务也会杀了她的。他不信她能一人抵十人。
随机推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