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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祈灵成说》第二十五章——天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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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日方祖良与徐敬灵前脚出门,秦允和后脚便向方二爷提起了两人的婚事,她想趁着方家其他长辈在,把方祖良的终身大事定下来也好。

魏如梅本来拉不下脸面主动说起这件事,怕显得她的灵儿太倒贴,如今秦允和率先说起此事,她自是喜不自胜。然而三人闲谈之间,她发现方二爷竟有婉拒之意,推说孩子们的事应由他们自己作主。魏如梅只尴尬地笑答方二爷说得是。

魏如梅不知方二爷是因为知晓侄儿方祖良中意夏含瑛才婉言拒绝,只当他是知道了徐敬灵和祈原之间的事,所以瞧不上他们徐家了。

魏如梅只有这么一个宝贝女儿,想着若是不能送她出国留学,那把她嫁入方家便是她最好的归宿。她不能任由一个下人毁了女儿的前程。

这天早上,魏如梅托了秦允和,请她在徐敬灵将出门时找理由拖住她,她自己是意欲去警告祈原一番,让他勿要再纠缠她的女儿。

徐敬灵梳妆打扮完毕,便要出门去,秦允和见状立刻喊她去自己房间,要她看五小姐差人送来的织锦花样,说是要给她做一件旗袍。

徐敬灵羞于告诉秦允和自己是要去找祈原,心想给祈原换药也不差这一时半刻,便陪着秦允和闲闲地挑着花样。

贝特朗路的洋房一幢连着一幢,鳞次栉比地矗立着,错落有致的屋顶轮廓将阳光锋利斩断,在青砖地上投下一片曲曲折折的阴影。

祈原站在窗边,目不转睛地望着徐敬灵会出现的那个路口。

他手心里卧着他母亲的遗物,那只琉璃金鱼吊坠,他想一会她来的时候,他便把这个送给她,他不是奢求她能凭此记他一辈子,他只是莫名地觉得,母亲的遗物只有交给她,才能得到妥善保存。

只是他一直等不到她。她若再不来,只怕乔润英要先来了。

昨天下午乔润英说要先找人收拾祈原将要住进去的那个房间,今天上午再来接他,祈原告诉他平日徐敬灵来的时间,让他在那之后再来。

铁锁撞击铁门的声音响起,比从前响得急促些,晃动门锁之人似是心绪难宁。

祈原只当是徐敬灵自觉来迟,所以心急,却未曾想到来的人竟然是徐敬灵的母亲,徐夫人。

祈原心里蓦地一慌,一来他不知徐夫人怎么知晓自己住处,他分明嘱咐过徐敬灵不可告诉旁人这个地址;二来徐夫人来找自己又是所为何事?莫非是灵儿又出事了?

祈原一面恭敬地请魏如梅进屋,一面难掩心焦地看着她,刚要张口问及徐敬灵,便见魏如梅眼光扫过自己握拳的右手,他这才记起他手里还拿着那个吊坠。

不等祈原将吊坠收起,魏如梅便一把拽住挂绳,脱口骂道:“竟敢拿着灵儿的……”

魏如梅起先只是因为认出那挂绳是女儿的手绳,所以勃然大怒,然而当整个吊坠脱离祈原手心,她认清那吊坠的模样,脑中竟是一声轰鸣,她许久难以缓过神来。

吊坠是慕嫣和君璈的定情信物,挂绳却是女儿的手绳,二者是因着怎样巧妙的缘分才能结合在一起!

“哪来的?”魏如梅语气里的怒意已经全然化作了疑惑。

祈原抱有一丝侥幸心理,赌她不认得母亲的遗物,故作怯懦地说:“是灵儿给……”

魏如梅喝问道:“我问你吊坠是哪来的?”

“捡来的。”祈原瞥开目光,随口抛出一句谎话。

“这吊坠慕嫣从不离身,你怎么能捡到?”魏如梅咄咄逼视祈原,“慕嫣最后是为君璈跳海殉情,难不成你是在海里捞起的吗?”

祈原心虚地抬眼看了一下魏如梅,转身走进厨房,一面给魏如梅倒了一杯水,一面岔开话题说:“您来找我是为了什么事?”

“别转移话题。”魏如梅不依不饶地跟着祈原,“这吊坠是琉璃制的,并不值钱,你没理由好生保留。而且若不是这吊坠对你意义非凡,灵儿何以将她从小戴着的手绳赠与你?你到底是从何得来这吊坠的?”

祈原递上水杯,淡淡说道:“这当真是我在大街上捡的,我小时候家里穷,这吊坠虽不值钱,但是因为烧得好看,我便把它当宝贝似的留着。穷孩子的宝贝不都是这样的吗?”

魏如梅心有动容,暂且认可了祈原的这个说法,只是她还是不肯放过刚一看见这吊坠时脑中一闪而过的念头。

“你今年多大?”魏如梅直接向着自己最怀疑的那个真相探问。

“二十出头。”这里祈原不能说谎,因为徐敬灵是知道他的年龄的,魏如梅回去一问便知。

魏如梅推算着时间,喃喃自语道:“你是慕嫣去世那年出生的。”

祈原以为魏如梅的怀疑已经退散,正要再问她为何来找自己,忽见她眸光凌厉一动,快步走至他身体右侧,盯着他的左胸口看。

因为不能勒住左肩上的伤口,祈原衬衫前襟松散着,一块“淤青”若隐若现。

祈原瞬间明白过来她是在看什么,想遮掩已是来不及,便索性按兵不动。

他故作不解地抬眼看向魏如梅,见她已是泪流满面,不住地摇着头,咕哝着,声音因掩嘴哭泣而含混不清,“你是慕嫣的孩子。你竟是慕嫣的孩子!”

祈原前胸露出的那块“淤青”其实是块胎记,魏如梅由此断定他是方慕嫣的孩子,必是因为母亲身上相同部位也有这样一块胎记了。

“您只怕是把这处淤青认作是胎记了,这是我先前救灵儿时被人踢伤的。”祈原仍欲欺瞒。

祈原既已决定回到日本军部做卧底,便不能再让魏如梅这个不相干的人知道他是中国人,否则她会怀疑他回去的真实原因,一旦走漏风声,他必定死无葬身之地。

魏如梅哪里肯信祈原的话,她认定方慕嫣没死,毕竟当初没有找到尸体。她的这种想法不是源于某个确凿证据,只是一种突然而至的执念,执着地相信自己当年的好姐妹尚在人间。

“你告诉我啊,慕嫣现在在哪?”魏如梅近乎央求地问着。

“我已经说过了,您认错了,这不是胎记。”祈原装出忍无可忍的神气。

魏如梅突然扶住祈原的胳膊,提起往事,说:“你可知道,灵儿原本该嫁的人是你啊!是你们还没出生前,我们便说好的呀!”

夹杂了哭声的音调凄惶而悠远,时光仿若真的倒退了二十年。那一年,魏如梅与方慕嫣开玩笑似地说,要让她们的孩子结姻缘,她们做亲家,做一辈子的好姐妹。

祈原听闻魏如梅此言,便再也不能镇定,如果她说的是真的,那么他可以不受任何阻挠地与徐敬灵远走高飞。

原来,他与她是姻缘天定!

祈原仿佛是要动摇了,现在改变心意或许还来得及。只是他似乎不能动摇,他动不得,有一种无形的枷锁束缚着他。

祈原强自稳定心神,却被一声急如打鼓的敲门声惊得一怔。

祈原不知来人是徐敬灵还是乔润英,但还是立即去开门,甫一开门,便听乔润英厉声喝止道:“如梅,别说了!”他生怕祈原因为魏如梅最后那句话改变心意。

“润英,你怎么会来?”魏如梅抹去泪痕,吃惊地看着站在玄关处的乔润英。不过此言一出,她便更加坚信自己的想法——祈原正是慕嫣的孩子。

“您放心,我说过的,我不会轻易动摇。”祈原用坚定的目光看着乔润英,给他吃下一颗定心丸。

魏如梅莫名所以地看了一眼祈原,又扭头向乔润英求证道:“祈原当真是慕嫣的孩子吗?那慕嫣她人现在在哪里?”

乔润英皱着眉头,静默半晌,最后认真且严肃地看着魏如梅的眼睛,恳切地问:“如梅,今天的事你不可以对任何人说,连安仁也不能说。你能先答应我吗?”

魏如梅点头道:“我可以答应你,但是你要把一切真相都告诉我。”

乔润英虽然从未明确告知过魏如梅他的身份,但是他身为一个医生,却隔三差五地弃了医馆离开潭城,而且去向不明,身为他好友的徐安仁和魏如梅自然是略知一二,只是从不挑明罢了。

“从此以后,祈原的身份与我一样,而且他的处境只会比我更危险。”

魏如梅惊得掩住了嘴巴,不敢置信地瞪大双眼,看着面前从容镇定的两人。

乔润英接着叮嘱道:“不管以后发生什么,你都不要表现出知情的样子,你只当今天的事没发生过,你什么也不知道。”

“他是慕嫣的孩子啊!”魏如梅又不忍地流下眼泪,“你怎么舍得让他去送命啊!”

“如梅!”乔润英霍地一声嗔斥,他无从同一个妇道人家讲家国大义。

“慕嫣呢?她人现在身在何处?她答应了吗?”魏如梅还是不曾去想,不愿去想,方慕嫣已经又一次离开人世了。

乔润英看向祈原,见他垂下头去,无意再将往事重述一次,他自己便慢慢道出了从祈原口中听来的真相:“三个月前……”

魏如梅听后自是泣不成声,她的心情与乔润英刚刚得知真相时一模一样,这二十年来,比起阴阳两隔之遥远,大家原是近在咫尺!

如今难得地获悉一丝相见的希望,到头来却是幻梦一场!

祈原这边一团悲凄,徐敬灵那边却是明察秋毫地看穿母亲的意图。她急匆匆赶至贝特朗路134号,见路边停了一辆汽车,铁门没上锁,屋门也虚掩着,心底漾起一丝不详之感,立刻冲进门去。

徐敬灵惊见乔润英竟然也在,顾不得去质问母亲为何要来这里,只问:“乔叔叔怎么也在?”

时间仓促,乔润英还不知如何作答,祈原便先走上前,说:“你送夫人回去吧。”以此转移了她的注意力。

魏如梅原是背对徐敬灵站着,徐敬灵绕到母亲面前才发现她哭了,忙问:“妈,您怎么了?”

乔润英假意帮腔,嗔道:“还不是为了你!”

徐敬灵果然立刻想到她的婚事上去,又急又气地说:“妈,我不是跟您说了吗?我跟方祖良只是青梅竹马的朋友,我们都各有喜欢的人,你们强行把我嫁给他,我们两个人都不会幸福的。”

魏如梅以怒意掩饰悲伤,一把抓住徐敬灵手腕,斥道:“行了,别说了,跟我回家。”

徐敬灵挣扎,要甩脱母亲的手,说:“可我还没给祈原换药。”

魏如梅横她一眼,“你乔叔叔是医生,他在还用得着你?”

徐敬灵见母亲眼圈红红,不忍同她顶嘴,便一边跟母亲走,一边回头向乔润英说:“乔叔叔,那祈原就拜托你了。”

乔润英应和一声“放心”,送了她们出去,之后立刻锁好大门返回屋中,走向正在垂目神伤的祈原,问:“你真的没有动摇吗?”

祈原苦笑道:“有一瞬间动摇了,但是现在又坚定了。”

乔润英道:“那就好。”

乔润英原是来接祈原住到昨日说好的那个住处去的,他先给祈原换了药,便立刻陪他上楼简单整理几件衣物。

祈原先前之所以没有收拾行李,是因为怕徐敬灵看见了要问他原因,而他不知道怎样解释,他不知道要怎样与她说再见。

这两日,他在她面前从不曾表现出任何异样,不曾给她一丝一毫看出端倪的机会,便是因为他不知如何解释,如何告别。他意欲不辞而别,以为这是最简便的告别方式,他以为等她发现一切都变了,便可明白了。

只是他却不知道,不辞而别亦是最残忍的分离方式,她还什么都没准备好,他便从她的世界里消失了。

接受一个人的消失要用好久好久。也许要用一辈子,只身孤影的一辈子。

祈原将琉璃金鱼吊坠小心翼翼地放在红木茶几上,压住一张朵云轩信纸,信纸上只顶格写着两个楷体字——“保重”。

乔润英体谅祈原左手受伤,便帮他提着行李,一面下楼梯一面对他说:“我已经查好武田一郎平日在法租界的活动路线,巡捕房那边也打点好了,你打算什么时候动手?需不需要帮手?”

“武田一郎今晚会出现在法租界吗?”祈原问。

“会。他晚上时常去星云酒吧鬼混,今晚也去。”

“那就今晚动手。至于帮手……”祈原略作考虑,随后说,“……不用。他的身手很差,我一人足矣。”

“那你想什么时候被抓?”

“自然也是今晚。”

“这样看来……”乔润英叹道,“……我为你安排的住处便只是用来欺骗近藤义则了。”

“是。”

说话之际,两人已走出洋房,坐进乔润英开来的车里。

飞转的车轮卷起路边枯叶,汽车疾驰而去,缩退成小小的一点,隐没在辨不清模样的繁华城市的尽头。

距离贝特朗路134号较远的那端路口,停着一辆黑色汽车,车里的杉本实彦正拿着望远镜观察着祈原住处的风吹草动。

杉本实彦以为祈原这两日便会出国,他想知道他具体何时离开,却不敢再来这里找他,生怕引来其他日本人,给他带来麻烦。所以他便去了宝洋码头,打听有没有一个祈原模样的人上船,得知没有之后,他唯恐是生出了什么变故,便来这里观察。

结果先是看见徐敬灵与魏如梅愁眉苦脸地出来,后来又见祈原与乔润英出来。乔润英提着行李,祈原跟在后面,他锁严了铁门,还把钥匙塞进了门牌与墙之间的缝隙。

杉本实彦头脑中有着祈原要出国这个先入为主的想法,他便想当然地以为是祈原要走了,他的朋友来送他,而他的心上人,那位徐小姐舍不得他,所以神情黯然。

祈原终于能获得平安,杉本实彦也终于不必再为他悬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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